等司马昭抵达县衙的时候,县衙早已人走灯灭。一片漆黑。
县衙不比洛阳的衙门。没人在县衙里的时候,县衙外守门的衙役也会偷懒。就如此刻,县衙门口没有任何一个当值的人。
司马昭勒住了马头,他只盯着县衙漆黑的门口。马在原地打转。
管家随后赶到。他瞧了瞧主公。主公一身红色的便服,富贵非凡。这样富贵的身份,还有什么值得他着急?
管家也四处看。洛阳有宵禁,街上已经没有人了。也没有任何狼藉之处。主公为何要如此大惊小怪?他怎么想也想不通,没有任何迹象显示长公主要跟崔若愚过不去呀?
司马昭看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公主府里的眼线已经来通报,公主独自一人回了公主府。并没有带回任何人。
司马昭这才放了心,骑在马背上,望着洞开的县衙。仍然不愿离去。
管家越看越觉得怀疑,难道主公对若愚姑娘……不,这不可能。
主公一向不贪恋男女之事,何况,他对若愚姑娘从不手软和网开一面。还不如钟丞相宠若愚姑娘呢。
主公肯定是在考虑军国大事,才在原地失神的。
“你回去吧,我去一趟司州城郊。”司马昭丢下一句话,就策马走了。
管家欲言又止。他下意识地想告诉主公,若愚姑娘暂住在附近的寺庙之中,并不在城外的茅屋里。
转念一想,主公肯定不是去找若愚姑娘的。
他便走了。
寒春之夜,谁也不曾想到,大雨能如此瓢泼滂沱。
随着一声声春雷炸开,夜幕下的生灵都意识到惊蛰来了。
司马昭本想往前强闯,冰冷刺骨的大雨很快就浇透了他。雨幕和夜色让他完全看不清路。他怀中还有一件物品,淋透了就坏了。
他只好停下来,凭着多年的经验和对洛阳及司州的熟悉程度,转入了一条小路。
走了不久,接着一次次划过的闪电,他看到了那座庙宇。
庙里还有一尊转生佛。他记得清清楚楚。
当年亲自出洛阳接转生佛时曾经路过过此处歇脚。才发现他的转生佛并非洛阳第一尊。这司州破败的小庙里竟然已经有了一尊。
佛身自然没有他那尊矜贵。佛身的宝蓝色已经驳落看不出颜色。
他回洛阳之后曾命人重新修葺了此庙。再后来就成了没有府邸的胥吏的落脚处。
今夜司马昭又来到了此处。庙里似有若无地亮着光。
他也顾不得那么多,策马跃过了矮墙,直奔到屋檐底下才下马。
他叩响了紧闭的大门。
很快地门就开了。
崔若愚安安静静地披着长袍,举着灯,诧异地看着门外的人。
这人身形威武,一身银线绣花红袍,锦绣绸缎做的发冠。面容清俊又傲气。剑眉星目,白面冷颜。
他身上的红袍往下滴水。
“司马昭?”崔若愚失声叫出来。“啊不不不,大将军。”
司马昭不满地瞟了她一眼。屋内一股暖香袭来。
他抬起眼看,那尊小巧的往生佛还在供桌上。
“大将军你……要不要进来?”崔若愚指着他身上滴水的袍子。“我觉得挺冷的。但是如果大将军太威武雄壮不觉得冷,那就是我冒犯了。”
“啰嗦。”司马昭停顿了片刻才问:“本将军可以进去避雨吗?”
“啰嗦。我说我自己。”崔若愚翻了个白眼,转身领他进内。
她抱着一沓书,走到小小房间的另一边,把床让给司马昭。“大将军,你快些把衣服换下来,先披着我的被褥吧。不然……”
“好。”司马昭二话不说,麻利地将湿衣服全部换下来,再把她被褥裹在身上。
“我生个火。还请将军把衣服烤一烤。”崔若愚背对着司马昭说。
“嗯。”司马昭表示赞同。
崔若愚心中也感慨。司马昭这人,好就好在能屈能伸。每次他处于下风时,他都特别配合她。
崔若愚也没这么卑鄙,趁他落下风就收拾他。两人倒也没有这么大的仇恨。只是不喜欢他罢了。
火堆生起来了,为了避免窒息,崔若愚把门打开了一些。
寒风卷着雨透进了门缝。崔若愚被吹得抱了抱肩。
“冷吗?”司马昭关切的声音从她背后响起。见到她,像是饥渴的旅人喝到了水,有莫名其妙的慰藉和安宁。
“还行。”崔若愚看着地面,故作轻松地回到了属于她的那一边。“哎呀,大魏律令,男女官独处一室的话,要问斩的。咱们一人一边,还有菩萨在中间看着,也不算是彻底的独处。大将军,你说是吗?”
“强词夺理。”司马昭说,“你我不是在当值,自然不遵男女官礼。”
“哦……”崔若愚拖长了声音。还是司马昭能言善辩呐。
“你怎么在此地落脚?”司马昭皱着眉问:“难道经常当值到深夜,不能赶回去?”
崔若愚叹了口气,又举起手中的书。“是呀。”
她娟秀的影子被火光映在墙上。
“此处不过是个数千人的小县。怎会如此多事?”司马昭问。
崔若愚顿时不满地说:“大将军不放在眼里的事,都是我的大事呀。”
司马昭知道她误解了。也不作声。看她在看的是农书。“你经典不过关,不抓紧时间学经典,还在看农书。”
“经典要在盛世太平用。”崔若愚不服地回敬了一句。
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她抱着书册,霍地转过身,慌张地看着司马昭。
却看见他盘腿坐在榻上,被褥松松垮垮地搭着,结实的胸膛半露,视线一直能落入他腰际。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凝视他腰间的那双眼。
崔若愚眉眼跳了一下,又像个木头人一样,僵直地转过身去不看司马昭。
“哦?如今不是太平盛世么?”司马昭戏谑的声调里是压不住的风流韵味。
崔若愚点头如捣蒜:“是。是。太平盛世的名臣才能用好经典里的圣人之言。我太粗鄙了,难登大雅之堂,还是学学如何耕种吧。”
“也是。”司马昭笑着说。眸子饶有兴趣地看着崔若愚。
他的衣物和怀里的物品,都在火堆旁。
突然一阵风刮起来,把那画轴卷进了火堆之中。
司马昭脸色发紧。崔若愚听到响声,也转过身来。
看见是一幅画被风吹落入火中,已经烧着了。
“哎!”崔若愚跑近火堆,想扒拉抢救。可是画卷烧得很快,转眼就成了灰烬。
司马昭怔怔地看着火堆。
崔若愚没抢到画卷,只看见了画卷上是一个少女的背影。“那是……”
“无妨。”司马昭沉默地看着地上。
崔若愚心里惴惴不安。该不会是司马昭的心上人吧?
司马昭这人特别善于伪装。此时他所藏之画被烧了,他寄人篱下,所以不会追究她。等他平平安安地踏出庙门,她就死定了。
“我……再画一幅可以吗?”崔若愚怯生生地问。门是她开的,火是她生的,如果真的是他意中人的画像,那她有点过意不去。
“不画了。”司马昭低声说。“无妨。一个久未露面的故交。或许已经去了轮回路了。这画我本就想着要处理掉。”
崔若愚这才稍稍安心。她宽解着说:“或许只是太忙了,没有露面。”
她说的这句简直是废话。以司马昭的能力和势力,能查到大魏每一个角落。既然久未露面,十有七八是死了。
看她脸色仍然有些内疚,司马昭便说:“画是我的。我没放好,才烧着了。你就不必自责了。”
崔若愚想想,那倒也是。“大将军说的对。”她又回去自己的那个角落。
“最近卢松还与你联络?”司马昭问。
“嗯。回来之前就与卢夫子见过面了。”崔若愚有些困乏。
“有事需要他协助?”司马昭又问。
“对。我想……哎,都是小事。不扰大将军清静。”崔若愚叹了口气。
“何事?不妨说来听听。”司马昭还在追问。
“我建议卢夫子定时召集贵女之外的女官女吏见面。互相请教如何处理政务、如何与男官相处。”崔若愚低声说。
高复让她意识到,还会有许多其他的女官会遇到类似的事情。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她一样反击回去。或许别人有更聪明的做法。如果能互相请教,女官制能维持更久些。
她把这些都跟司马昭说了。只是隐瞒了高复与她之间的龃龉。
司马昭听了连连点头。“确实该如此。”崔若愚的想法总是带着预见和真实。
“小事啦。我跟卢夫子商议就可以了。大将军,还请就寝吧。”崔若愚说了一句,还特地行礼,才和衣蜷缩在墙边废弃的供桌上睡着了。
很快她沉稳均匀的鼻息就响起来。
司马昭这才过着被褥,下了榻。他从火堆里捡起了画轴剩余的边角。
在轮回佛面前画的。又在另一尊轮回佛的面前被烧毁。
许久许久不梦见她了。也没有跟她相关的那些梦魇。
梦里时不时冒出崔若愚和她的歪论。有时候在梦里他就破口大骂。
司马昭走过去,把崔若愚抱起来,放回榻上。
他打算等雨停了就离开。
司马昭把怀中那一个柔软香甜的人儿放到榻上。
她的手还是那般冷。身子明明是暖的。
崔若愚在睡梦中摸到了被褥,就一把将被褥扯过来裹住自己。
司马昭不留神,被她连人带被子拉到怀里。
他身上不着寸缕。他的肉身没有任何障碍地贴着她的外衣。
司马昭想要扯回被子,又怕把崔若愚扯醒了。那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崔若愚往他温暖如火的身上攀了攀,迷迷糊糊还在说案卷的事。
他身子越来越烫。不知道是淋雨的风寒还是怎么了。
他越烫,崔若愚就越喜欢,紧紧地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