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虎视眈眈的愤怒中,如意拿出了自己的户籍简。
官印赫然入眼。随之的还有他的姓名、故里、出生年月。
确实如他所言,他还不足八岁。
崔若愚心里砰砰砰直跳。那个户籍简,是她托人给如意办的。来路不正,就像那批被神秘人赠送的种子一样。都见不得光。
她本意是想让如意摆脱官府的追捕。他在博望城的街上游荡,安然无事,不意味着在洛阳和司州游荡也不出事。
因为他有一半胡人的血统。崔若愚自然看不出他到底哪里不像中国人,但左邻右舍的农户总是能一眼看出这孩子与汉人不同。他们总揣摩着问他。
所以崔若愚便托人给如意登记了户籍,录为汉人。因为胡人要被卖去做奴隶。崔若愚便坚称他是汉人。
所幸,战乱民荒,官府巴不得有人来造册,方便向上邀功,这事就顺利办下来了。
为了让如意晚点服徭役,崔若愚谎称如意只有七岁。
现在掐指一算,差不多八岁了。可是,他的年龄有什么影响呢?崔若愚惊魂未定地看着县令,一手把如意护在身后,一手拉着桃儿不让衙役带走。
县令眉头越皱越紧。
按照一贯的做法,如果犯法之人未满八岁,可以免于追究。
县令又看了一眼那浑身是血的衙役。那人他也认识,是洛阳里的无赖,仗着本地宗族势力胡作非为。
无论怎么说,他都是县令的同侪,县令不能就此罢休。否则,官府还有何颜面。
“姜至!你虽然未满八岁,不可追究你。但已经明事理,知好歹。为何敢出手将人杀死?”县令一拍桌子,怒喝道。
崔若愚眼睛一亮,原来不满八岁,可以不追究责任?
如意的声音一直在发抖。司马昭教他动手的,他也不知道对与不对。为了救桃儿和若愚,他只能往前冲。
“大人。”如意极力镇定,说:“他太可恶。我已经万般躲闪,他却穷追不舍。”
“他追你做甚?你犯了何事?从实招来!”县令一听,更生气了,“一定是你犯事在先,他追捕而你拒捕,还痛下杀手,谋害衙役!简直恶胆包天!”
“我没有!我没做什么!”如意眼里噙满了泪水。
“是他一直追着我,要我……要我跟他回家里当他的……小郎君!”如意终于放声大哭,“我不肯,他就说要杀了我,再□□若愚和桃儿。他伸手进我衣服里,我、我一时害怕,就捅了他。”
崔若愚气得面色铁青。
县令脸色一变,像是吃了蛆一样,只想作呕。眼前这孩子就算比普通八岁孩童高一些,也绝不满十岁。怎么能当人禁脔?
“这……”县令看其他衙役那神秘的脸色,知道这孩子说的不假,那死了的衙役恐怕有断袖之癖。“这……你说的可是真的?有何人证?”
“他们都看见的!”如意指着几个抓他进来的衙役。
但他们并不理会如意。
县令看他们几个神态自若,心中也有些没底。这几人横行霸道,结党营私,在公衙里也目中无人。
倘若县令就这么放了如意,这几人恐怕不能善罢甘休。
崔若愚把那县令的迟疑不定看在眼里。她扫视了一遍,见那几个衙役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心中一沉。
这几个人她也认识,上次和这个死了的衙役一起,强迫男男女女交户钱。
看来这县令也不敢硬碰他们。
崔若愚冷笑几声。
那几个衙役看过来。那眼神就像看一具尸体。
而他们的眼神,在崔若愚看来,就像没有任何生气的僵尸一样。
可她不怕。
“大人。如意还是个小孩子,又是被迫自救,还请大人明断!”她抓住时机说。
县令又看看那几个衙役的脸色。他们神情不变。
县令有些为难。姜至的籍册是真的,但这几个衙役的睚眦必报也是真的。
旁边的幕僚附耳过来,叮嘱了一番。
县令听了,迅速地看了一眼崔若愚,清了清嗓子,“姜至,按惯例,你未满八岁,不可追究你的错误。但是,你言辞犀利,身手矫健,力大无穷,分明就是仗力作恶。不可按照旧例处置。理应判你服徭役一年!罚粮一石,罚钱一千。”
如意脸色发白。
司马昭不是这么说的。
司马昭在公堂之外,小树林中,悠闲地听着风声吹过空枝。
大将军府已经近在眼前。他没想回去。相比万众瞩目的大将军府,崔若愚那小茅屋里睡得更踏实。
他想多睡几天,养精蓄锐,再回大将军府,好好收拾那些潜伏的细作。
司马昭教如意去冲撞衙门,那衙役是个恶人,他便让如意杀了那衙役。如意被抓进去之后,剩下的都靠崔若愚了。
如果这个女人能解开这一次困境,他可以考虑让她进大将军府帮他做事。
当然,有回报的。她一直想当官,但是又怕受制于钟鹤。司马昭决定,如果她有才干,便按照她的功绩赐她一个官职。
这样,就是她自己得到的官职,而非任何人的赠予。
可是她能明白他的用意吗?她能善用如意犯下的过错吗?
太阳偏西。司马昭睁开眼睛,心想,如果顺利的话她们该出来了。
他从树上下来。可不能让崔若愚看见他已经能爬树了。不然她一定赶他走。
他瞥了一眼衙门门口。空无一人。
难道她不堪大用?
几个身影快速地蹿出来。一人在中间,拉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飞奔出来。
是他们。
司马昭微微含笑,不自觉地赞赏起来。崔若愚果然不像她看起来那样蠢。
他钻进马车,策马飞奔,靠近崔若愚三人的时候,他叫住了如意:“如意!上来!”
崔若愚拖着那两人跑进车厢。
她把桃儿和如意塞进车里,回头一看,那几个衙役狞笑着走出来了。
果然,他们根本不在乎县令如何判案,总之,他们要如意死无葬身之地。无论县令怎么判,他们都会用自己的手段杀了如意。
崔若愚停下脚步,低声叮嘱司马昭:“看好他们。不要回家。往山里跑。”
司马昭会意。她不想让衙役知道他们住在哪里。
“你去哪里?”司马昭问。
崔若愚掉头就跑了。
司马昭赶着马车往山里的方向跑去。他常年行军打仗,对洛阳和司州地界的城墙了若指掌。
他远离官道,选的路崎岖难行,跑车更是颠簸。车厢里的桃儿和如意紧紧抱在一起,谁也不会开口抱怨。
一口气奔出十多里路,心想那几个衙役追不上来了,司马昭才不再抽打马匹。
马车逐渐停下来。
桃儿和如意看着车厢外司马昭高大的身影。紧张恐惧的心情也慢慢缓和下来。
“若愚怎么办?”桃儿颤微微地问。也不知道在问谁。
“怎么办?遇事就只会逞强。能怎么办?”司马昭压着声音说。
他看着天边。冬日的彩霞格外珍贵。
“你们二人先进洞中过夜。”司马昭指着不远处的洞口:“那是崔若愚日常歇脚之处,洞里有口粮和柴火。还有硫磺熏过,不会有蛇靠近。明日再回茅屋。”
“那你呢?”如意抓着他的袖子。司马昭教他杀人,真的能救出若愚和桃儿,他已经默认司马昭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你好生照顾桃儿。”司马昭催促二人下车。“把车丢在此处,我骑马走,去寻回崔若愚。”
这人鲁莽刚烈,他能猜到她会如何应对那些衙役。不外乎是玉石俱焚。
她是一个没有耐心的人。这种脾性,当官活不过两天就得被上官罚。
“求求你了,照顾好若愚。”桃儿哭腔仍然浓重。
这一切都是她一时嘴快,不知天高地厚,才连累了若愚和如意。她心中万斤重,愧疚得无法呼吸。
司马昭只瞥了她一眼。她便失声痛哭。
“你先走。”司马昭神情没有波动。他不等桃儿回话,解开马的笼头,飞身上马,往城中的方向奔去。
他一边策马,一边盘算。桃儿是个外强内柔的少女。即便犯了错,心中愧疚,也只会想办法报答所有人。她会对自己好的。像这世上大多数人一样。
崔若愚正好相反。她外刚内弱,对这世间无甚留恋,像一朵会随风而逝的云。如果他不去拦着,她必然要跟那几个衙役同归于尽。
他赌她已经把衙役引到城中做周旋。那里有好几家世族高门,唯独没有钟鹤。
希望他能猜中她的心意。司马昭心里想。他不着急,但手里的马鞭扬得十分急促。
看着司马昭绝尘而去,桃儿和如意互相搀扶着走到山洞里。
“桃儿,你说司马昭怎么知道若愚在哪?”如意忧心忡忡地生了火。
桃儿依靠着山壁,还沉浸在懊悔之中。她没有回话,心里也在想这件事。
她认为,司马昭和若愚心里想的事总是一样的。不然,司马昭把如意推进了漩涡之中,若愚却能从中领悟到如何利用如意来解救桃儿。县令如果遵循旧例,就不能追究如意。如果不遵循旧例,就可以饶过桃儿。
两难之下,那县令只好听从了若愚的建议,让她带桃儿前去造册领罚。而如意,在公堂上不追究,公堂之外任由衙役家人依乡法处置。
判令方下,若愚就拖着他们往外跑。多亏司马昭备了车子,才最终逃出了。回头想想,那几个衙役五大三粗,竟然没防备,让若愚抢了先,才争取了一线生机。
桃儿擦擦眼泪,司马昭,你这回也一定要猜对若愚的行踪啊!
司马昭进了城中,已经日暮。街市三三两两地收拾,都准备散伙返家。
此处整洁有序,不像是有过吵闹或者打斗。
在城中,平民不允许骑马,更不准奔走。司马昭压低了帽檐,下了马,缓缓而行。
不时有人看过来。这魁梧威猛的身板,着实令人羡慕。
他借着帽檐的掩护,四处搜寻崔若愚的身影。难道这女人没有往城中跑?总不会蠢到跑去城门,等着被衙役的同侪故交抓捕吧?
那可不能怪司马昭来得晚了。只能怪这女人蠢。
临近世家高门的府邸,司马昭的目光也不自觉地变得毒蛇般阴冷。
这附近理应潜伏不少奸贼,监视着大将军府的动静。那些奸贼知道他受伤坠崖,对大将军府虎视眈眈。也等他自投罗网。
崔若愚这女人到底跑去了哪里?司马昭有些后悔,冒着被奸贼识破身份的危险来城中找她。
多留片刻,就更加危险。司马昭深觉这次鲁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