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绵卖力地介绍着她的身世,努力地谴责着崔若愚目无王法,不分贵贱尊卑。
那县令越听越恼。“柳氏。你还敢冒充丞相之妻,口出狂言,休怪本官不怜香惜玉!”
崔若愚听得耳朵疼。这是什么县令?审案的时候说出“怜香惜玉”这样的话?
县令见柳绵满脸是血,狰狞可怖,也不再坚持要打她。只是呵斥她闭嘴听判。
而柳绵对“怜香惜玉”四字也不抵触,反而轻轻地擦了一下脸上的血迹。
“谁告的官?”县令循例问。但谁都能看得出来,是跳脚发狂的柳绵告官。
果然,已经有些疲惫的柳绵又跳起来指责崔若愚。
追问了好几次,那县令才听明白,是崔若愚霸占了柳绵的田地,拒不归还,还划破了柳绵的脸。
那县令诧异地说:“你为何不先去找个郎中止血?”
柳绵怒气冲冲地说:“哼,让你们看看这贱人的手段!铁证如山,大人,你一定要给我做主!”
县令又转向崔若愚,还没开口,看了又看。怎么看,崔若愚都不像是占田伤人的主。“她说的可属实?”
崔若愚茫然地看着县令。“她说什么?”
那县令看她身上干干净净,眉清目秀,眼神清澈透亮,心里也不愿意为难她,耐心地问:“柳氏告你占了她田地,还伤了她。你……可认罪?”
“我在我自己的田里。这些人冲出来打我。我身上有刀,平时上山采药用的。推搡之间伤了这位娘子。她说她是长公主,要告我伤她。我就丢了刀,跟她来了。”崔若愚平静地说。
她在堂下站得笔直,却没有戒备和傲慢的气息。
就像一株玉兰。
县令眼睛都看直了。他抬手摸了摸官帽的头巾,又整了整衣襟。他搜肠刮肚地想,怎么能表现地像一个正直、有才能的县官。
“你不必惊慌。若真的是大长公主,可轮不到本官来审案。也不必走这官门。此事你就放下。你说是你的田,可有依据?”
崔若愚拿出一张地契,由衙役转呈给县令。
县令看了之后,问柳绵:“你有何话可说?”
柳绵也是个奇女子,她脸上又痛又痒,可心里那股怒气已经控制了她的全部心思。“地契算什么?那些地都是丞相赐给我的。丞相管用还是地契管用?县令大人,你不会拎不清吧?”
“啊?”崔若愚听到这样堂而皇之的谬论,也有些目瞪口呆。
在县令眼里更显得楚楚可怜。
他转眼看着柳氏,脸色一沉:“柳氏。地契乃是依国法而为,不可再胡言乱语,侮辱国法和丞相!此案已经明了,本官断定……”
县衙门外突然走进来两队人。两队人身穿锦缎,身形干练,走进来就把衙役全都挡住。
崔若愚和柳氏都转身看。
崔若愚对那身影有些陌生。但她知道,该来的一定会来。该遇到的人,只要你想光明正大地活着,就一定避不开。
柳氏远远地就看见熟悉的身姿,如芝兰玉树一般,在众人的注视下,威严地走进来。
她欢呼雀跃地迎向钟鹤。
而县令早就从堂上跑下来迎接当朝丞相。
钟鹤目光只停留在柳氏的身上。她张开双臂跑过来的模样,像极了一只温柔可爱的小鸟。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青年时的第一个爱人。
可他很快就看见柳氏面上的血污。虽然早就听说了事件的梗概,如今亲眼看见心爱的柳氏花容尽毁,钟鹤顿时气极!
“哼!是谁这么大胆,敢光天化日之下把人重伤至此!如此歹毒,若不严惩,如何对得起国法?”钟鹤一脚踢开匍匐着的县令。
县令挨了一脚,心里后悔不已。为了在美人面前逞英雄,这下得罪了丞相——看来这女的是丞相金屋藏娇的货色。
他心里生出更多的不齿,不过不敢表露出来。挨的窝心脚很痛,又不能叫唤。只能忍痛磕头:“下官不知!下官不知啊!”
至于“不知”什么,县令也不好说出口。难道要明着说“下官不知她是丞相私下相好的”?
钟鹤连忙招手,他请来的名医上前给柳氏诊断。
他一心只牵挂柳氏的脸。没有留意崔若愚正站在公堂之上。
柳氏一改泼辣的作风,在钟鹤面前哭得梨花带雨。
名医微微皱眉。
钟鹤看在眼里:“如何?”
“无妨。可再哭下去,夫人的脸会烂。”那名医缓缓地说。
柳氏登时就不哭了。
众人见丞相为了个十几岁的小女子,把公堂当作府中闺房,都觉得不合礼仪,也没人敢出言不逊。
而崔若愚看她变脸如此迅速,忍不住轻声笑了一下。
这一声笑,如清脆的玉片在风中互相轻击。
钟鹤的思绪跟不上他的口。他还在询问郎中:“柳儿伤势要紧吗?”
脑海中却已经如惊雷炸开。
是若愚的笑声。
她十六岁的模样顿时出现在钟鹤眼前。站在夜风中,裙摆飞扬,一脸仰慕和坚定地等着他。
“若愚?”钟鹤一直扶着柳氏,此时放开了她,茫然地看着公堂之上的人。
他看到了她。浑身僵直起来。
她一身农女装束,衣裳干净整洁,乌黑柔顺的长发盘在头顶,简单的发髻没有任何首饰。
粗细适中的眉,像夜空里星星一样的眸子,是若愚特有的英气而恬淡的眉目。
高挺小巧的鼻子,鼻尖微微翘,唇峰跟着翘起来,双唇饱满红润。唇边的笑意似散未散,梨涡还在荡漾。来不及掩饰的笑意,令她有些窘迫,更是可爱。
钟鹤像着魔一样,慢慢地走到崔若愚面前。
多年的相思折磨,无法理解的逃脱,让钟鹤不敢相信这便是真正的崔若愚。他以为自己再一次遇到了和若愚神似的女子,就像那柳儿一样。
他低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县令就跪在崔若愚身边。他插了一句:“丞相,这便是……柳氏要告官的人。名叫崔若愚。”
钟鹤瞳孔迅速放大。他怔怔地站在那里。良久才伸出手,想要抚摸崔若愚的面庞。
崔若愚歉然地笑了笑,略微往后退了一步。跪下去。“丞相大人。是民女与丞相大人的家人发生了冲突。民女有眼不识泰山,还请丞相恕罪。”
她清新自然的眉目,不卑不亢的口吻,都刺在钟鹤心上。“若愚……你快起来。”
“谢丞相。”崔若愚拜了一拜,站起来。
钟鹤弯腰来扶她,她不露痕迹地躲开了。身上的幽香勾起了钟鹤久远的回忆。
他恨不得立刻拉着她,回到他给她准备的婚房里,好好问清楚这个似仙似妖的女子,为何弃他而去!
她躲闪的神情,令他万分委屈。“若愚,早说是你,我何苦来这一趟?”
“这……民女何德何能,要与丞相理论?只是,那土地是民女从崔胜手中买的。有地契为证。丞相的……家人却误会了。眼下告了官。民女便跟着来等县官大人作主。也不曾想会惊动丞相。”崔若愚平静而真诚地说。“不知道丞相家人伤势如何?民女不是故意的,但愿能尽力弥补过失。”
钟鹤脸上绯红。
柳氏无论是出身还是品行,显然不是良人。他看上柳氏哪一点,显而易见。
而这一切,怎么就让若愚给看见了?“若愚,你听我解释……”
柳氏看出情况不太对劲,强忍着泪水,从名医身边跑到钟鹤身后:“丞相!这女人毁了我,丞相你要帮我出这口气!”
“我不是有意的。我身上的刀是割药草用的。平时也不戴刀鞘。众人推搡的时候,便误伤了。小娘子,你无恙吧?”崔若愚清纯无辜的面容,看在柳氏眼中格外可恨。
“哼!你也让我划几刀!”柳氏招呼钟鹤带来的侍卫,“按住她!”
说完,她又从钟鹤腰间拔出长剑,双手握着长剑劈头要砍崔若愚。
钟鹤不留神,让一个女子拔去了佩剑,脸上显出恼怒的神色。他一把握住柳氏的手腕,夺走了长剑,狠狠地甩开她。
她被甩回了名医身边。
钟鹤看了崔若愚一眼。心里担心崔若愚会看不起他或者生他气。
她触到他的目光,便低下了头。看在钟鹤眼中,她在难过,她被欺负了。事实上,崔若愚心里大喊可惜。那些侍卫不可能听柳氏的命令,来捉拿她。而她至少能让柳氏再摔个狗吃屎。
钟鹤叹气。“柳绵,你冷静点。别再伤了自己。”
这时,那名医摇摇头。柳绵紧张地抓住名医的手:“我的脸怎么了!我会死吗?”
钟鹤皱起眉头。县令迅速地捕捉到了钟鹤眼中的不耐烦。这是一个男人变心的征兆。只要柳氏栽了,那钟鹤就不会再追究县令差点责罚柳氏的过错。
县令心头飘过无数个念头,每一个都想置柳绵于绝境。
名医拉开柳绵的手:“夫人。脸上的伤不会致命。只是,夫人不及时医治,又以泪洗面,污了伤口,必然留疤。”
柳绵脸上的伤口纵横交错,若是留疤,别说美貌留不住,恐怕走到街上能吓死人。
柳绵这才慌了。平日里钟鹤总是放低身段来宠她,让她一时忘了自己只是个以色侍人的外室,连身份都没有。如今若是没了美貌,钟鹤还会宠她吗?
柳绵连忙拉着名医:“你快帮我想想办法!快!还有你,崔若愚!你一定要把你的脸赔给我!”
崔若愚摆出一副震惊又犹豫的样子。
钟鹤有些烦躁,摆手让人将柳氏带走。
县令则趁机把柳氏冒认大长公主的事,告知了钟鹤。
添油加醋地。
钟鹤眉头拧得更深。
柳氏生怕钟鹤会处置她,闹着不肯走。把平时在钟府的泼辣无赖,淋漓尽致地挥洒在公堂之上。
看热闹的百姓越来越多。他们没有走进公堂里,可是已经把公堂上的事都传出去了。
钟鹤杀气爬上眸子里。
崔若愚哪里舍得让柳氏就这么作死?无情的男人,翻脸比吃饭还容易,钟鹤离开之后,绝对不会让柳氏活着——可是崔若愚希望她活着。
“小娘子!”崔若愚的声音清甜,在柳氏哭闹的声音中格外温柔。“我听说过一个药方能不留疤痕。”
柳氏马上不哭闹了。
钟鹤心虚又尴尬地看着崔若愚。
“终南山有个药王世家。多年前我与他有一面之缘。他曾经说过一个不留疤痕的药方,算是送给我的。我写出来,让名医验证过后,给你用吧。也是我力所能及的赔偿。赔钱赔命我都赔不起,你也不需要这些。我把药方送你。”崔若愚真诚地说。
柳氏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可是转念一想,自己的脸更重要。柳氏实在没想到,就那么浅浅的几刀,伤害居然这么大。她以前不小心划破身体,都是很快痊愈,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所以她才敢如此托大。
想不到,这次失算了。
钟鹤打心底里也不愿让柳氏毁容。在他的见证下,崔若愚在公堂之后,当着名医和县令的面,写了那张药方。
钟鹤把地契还给若愚。他坚持要送若愚回家。
不过,崔若愚坚决回拒了。钟鹤拗不过,又觉得来日方长,就不再勉强。
两人在县衙门口分道扬镳。
桃儿和如意早就等在一旁。
她招手,他们就跑过来。
桃儿神秘兮兮地问:“若愚。你真的有去除疤痕的药方?”
崔若愚嗅到了桃儿身上不怀好意的气息,就斜着眼前瞟她:“你要干什么?”
桃儿摩拳擦掌:“拿出来呗!你肯给那小蹄子用,不如给我,我用它来发家,我养你们俩!”
“滚。我可没说那药方是真的。”崔若愚翻了个白眼。“我就是为了吊着钟鹤和柳绵。那药方一百八十天为一周,必须走满四周。也就是要两年时间。我要让钟鹤心存侥幸,一直养着柳绵这个大祸害。最好两人天长地久!嘻嘻嘻嘻!”
崔若愚终于绷不住了,笑得眉飞色舞。她在钟鹤面前一直忍着,忍得好辛苦!
“啊?你好大的胆子啊。你居然当着名医的面骗丞相!”如意捂着嘴,惊恐地看着笑出眼泪的崔若愚。
“怕什么!他们没有防备心,很容易掉进我的陷阱里。柳氏以色侍人,当然想要我的药方。钟鹤贪图美色又自命清高,只要有些希望,他都不会太绝情丢下柳氏不管,尤其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那个名医也巴不得有人能把这个烂摊子接过去。既然如此,就让我来当这个大善人,承担起皆大欢喜的职责吧!”
崔若愚笑得初冬都染上了春桃的颜色。
她笑眼弯弯,拉着桃儿和如意跑过官道。
官道上停着一辆没有车夫的马车。马车里的人将她的话听得明明白白。
司马昭正在马车里闭目养神。他这次暗中跟踪曹绫来司州府,就是要掌握钟鹤和他外室柳氏的不法行为。
哪知曹绫没有去县衙,司马昭让心腹前去摸查,自己带着暗卫留守。
听了崔若愚那些捉弄人的事,司马昭实在忍不住抬起车帘。
看着那几个像野人一样飞奔的身影。其中一人就是兄长的情人崔若愚。
还真是一个爱惹事、野性难驯却又虚伪的女子。连钟鹤都要上她的当。
不过,这个乡野女子似乎低估了钟鹤的卑劣。钟鹤求色不得,未必还能当一个清高的君子,不找她麻烦。这女人,自以为是的蠢货。司马昭心里想。
崔若愚总觉得有人在盯着她。猛地回头看,身后空无一人。只有远处一架小小的马车停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