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若愚实在忍不住对姜维的想念。跑到门外抢了一个富商的马匹,连夜赶回蜀地。
可是过了汉中之后,她又勒马踌躇不前。
她杀了黄皓,惊了圣驾。无论姜维如何以命担保,都免不了她的罪。
真被姜维说中了。她要犯牵连九族的断头罪,他也心甘情愿地作陪。
她不想连累姜维,更不想看着姜维被黄皓束手束脚。姜维有他的信仰的承诺,不会伤害刘禅。
她崔某人可没有这种负担。忍无可忍,于是她动手了。把自己和姜维的白头之约丢进汉水里,付诸东流。
她不后悔。黄皓哄得刘禅晕头转向,不除掉黄皓,蜀汉根本没有希望。姜维的志向只会被耽误。
杀了黄皓,她只能逃走。如果她还在姜维身边,皇帝不会善罢甘休。姜维也不可能让皇帝治她的罪。争执起来,对姜维不利。
只要她消失了,皇帝纵然再怎么伤心,也不会迁怒姜维。
可她心里真的好牵挂姜维。她躺在床上,心里煎熬无比。总想抱个什么东西,才能安分。这空虚孤独的渴望,只有姜维的体贴和拥抱才能充实。
于是她就跑来见姜维。
到了汉中,她又想掉头回洛阳。
不见姜维,才是对他最大的保护。
崔若愚勒马停驻,怅然若失。面前的山道弥漫着浓浓的雾。
深秋的清晨,滴水成冰。停留久了,寒意从脚下慢慢蔓延到心胸。
好冷。好难过。
崔若愚低头笑,两行眼泪却滚滚而下。她真的不想离开他,不想为了几个宵小就断送了她和姜维互相托付的终身。
可是他孤立无援地面对猛虎,手无寸铁。那一幕深深刺痛了崔若愚的心。她忍住浑身的剧痛,迎着猛虎爬向他。将刀递到他手上。让他化解了死劫。
这么多人要置他于死地。这么多人不曾给他援手。
她一想起来,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杀念。
就差一点点,她就要死掉。就差一点点,他便要葬身虎口。
凭什么。那些人凭什么好好活着?凭什么肆无忌惮?
她就要杀!
怒气一点点升起来,暂时把对姜维刻骨铭心的思念压下去。
“只要我杀了他们,他们就会收敛。姜维,我没有能耐送你什么大礼物,也兑现不了承诺。希望黄皓的死能让你的道路少些荆棘。”崔若愚喃喃自语。
“若愚。”一个低沉的嗓音,在前方传过来。“若愚。这里是无主荒山,既不属于汉,也不属于魏。我在此处等你很久了。只要你还愿意回来,我要和你卸甲归田。就在此处生儿育女,男耕女织。如何?我实在不能离开你。”
崔若愚茫然地抬起头。
姜维牵着一匹马,在山道上长身而立。寒风吹动他单薄的衣裳。
他看着她,如凤舞九天的眼睛里,装满了哀求的悲伤。
雾气那么大,他眸子却那样清晰。
“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不多穿点?你难道是夏天就等在这里了?你等了我整整一个秋天?”崔若愚瞪大了眼睛,声音哽咽起来。
“嗯。你离开之后我就守在这里。去他的大汉,去他的北伐,去他的天下。若愚,我们走吧。”姜维慢慢地说。
“嗯!”崔若愚胸中一热,跳下马,冲到姜维的怀抱里。
他张开双臂,宠爱地抱着她。爱意无限地在她耳边落下很多个吻。
“可是你一直要北伐,想让陛下回到中原。想让大汉被人遗忘之前再次恢复荣光。你说大汉有许许多多的好,不能被遗忘和抛弃。如今为了我,就要空老山林。你会怪我的吧?”崔若愚紧紧地抱着姜维,生怕一松手,他就反悔了。
“人算不如天算。我只是个凡人,力挽狂澜但却改不了天数。强求不得。”姜维低声说。“既然天必然要塌下来,我为何不跟若愚携手走完余下的半生呢。”
“姜维,你敢偷懒。”一个清亮激昂的声音如梦如幻地响起来,带着笑意。“苟且偷生于乱世,天地白赋了你这一身英雄躯。北伐阵亡的将士,在黄泉等着问你,早知如此,何必牺牲他们。”
声音是逝去的司马师。
崔若愚愣了一下。心里很慌乱。她紧紧地抓住姜维的衣袖,心头涌起一股绝望。
姜维像一阵烟,消失了。司马师也不见了。
崔若愚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在洛阳郊外,日上三竿。桃儿和如意围着还没睡醒的崔若愚。
两个小孩有些手足无措。崔若愚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呜呜呜地哭泣着。
“要不要叫醒她?看着她好难过啊。她会不会哭得心肝都碎了?”如意轻轻地问桃儿。他觉得桃儿懂的事比他多。
桃儿忧心地看着崔若愚,心情特别沉重:“她该不会是因为我昨夜逼她种地,受了委屈?以后不用她下地了。咱俩卖力些。”
如意乖巧地点点头。
两个半大孩子情窦未开,桃儿虽然也见过男女之事,但不理解其中的感情。看见若愚哭,她也只能体会到理应是种田的苦楚。
崔若愚哭得身子都蜷缩成一团。
桃儿轻轻地叹了口气。她让如意去浇水,浇完水就练剑。她则守在若愚身边,边缝补几人的衣帽鞋袜,边生火做饭。
饭香飘进了崔若愚肝肠寸断的梦境里。她在梦里,循着香气走到了一个农家小院落,推门走进去,桃儿和如意跑出来迎接她。
她缓缓睁开眼睛。有些费力。眼睛又热又肿,极其艰难才睁开一条缝。
桃儿就像梦里那样,穿着一件小夹袄。
桃儿目光也正好落在她脸上。“若愚!你醒了?”
崔若愚不明白桃儿为何这么欣喜若狂。她不过是睡了一觉,怎么桃儿一副她从鬼门关回来的模样?
“嗯。是你在煮饭吗?好香。”崔若愚睁眼后,短暂地忘记了梦里发生的事。
“起来吃。”桃儿手脚特别快,从发现崔若愚睁眼,到崔若愚问完一句话,这短短的瞬间她已经洗好碗筷,装好饭菜,摆在了一张老旧但干净的矮几上。
崔若愚半夜种菜,体力消耗巨大,又睡过了头,此时肚子饥饿,一骨碌从榻上坐起来,手脚并用地爬到饭菜前,用水漱了口,就美美地吃起来。
“唉。吃吧吃吧。干点活哭成那样。以后你就去城里看哪里能卖菜,顺道和那些官差好好相处。等我们的莱菔收成了,你就挑去卖。——这你总乐意吧?”桃儿揶揄了一句,又怕崔若愚委屈,补了一句:“不乐意干活就直说,不要在梦里哭了。”
崔若愚一碗粥下肚,吃了两口菜,被桃儿三言两语又拉回今早的梦里。
果然只是个梦。她也清楚,姜维不是她梦里那种人。
她压抑着心里的痛楚,豁达地笑着说:“我哭的不是这个。”
“那还有什么好哭的?”桃儿好奇地问。
“我……”崔若愚话未出口,看桃儿一脸刚强的模样,知道她不能体会男女之情,便改口说:“我以前看不惯一个宦官,欺压百姓和文武百官,就杀了他。官府要抓我,我觉得委屈。”
“既然遇到坏人,你为何不报官府,让官府报给皇帝?”桃儿又问。
如意这时跨门走进来,浑身大汗。他刚练完剑,进门听见桃儿问话,就随口说:“官府要是能法办这些宦官,还用得着若愚动手吗?”
桃儿似懂非懂地“喔”一声,随后又给如意添了饭菜。
崔若愚吃完之后,要去洗碗。被桃儿和如意制止了。如意平静地说:“我来洗。你去看看外面的树和田。”
崔若愚也不爱洗碗,见如意主动,就笑嘻嘻地放下碗筷,溜到大门之外。
如意说的没错。门外的山景和田,天空和树,都是她最喜欢看的。
三五成群的农夫在田里收拾掉落的粮食。秋收已经结束,捡完粮食,就要好好准备过冬了。
冷风吹过来,崔若愚挑了挑眉,拉紧了身上的衣服。衣服被桃儿加厚了,因此寒风瑟瑟也没能让崔若愚遭罪。
丰衣足食,是一个人最踏实舒服的期待了。
崔若愚站在高地上,远眺洛阳城内的方向。巍峨大气的洛阳城,宫殿高墙节次鳞比。
人不过是求个丰衣足食、有片瓦遮头。怎么会演变成城墙与皇帝?怎么会催生了战争与掠夺?
“你就是崔胜?”一个女子盛气凌人地冲着她叫嚷。
崔若愚眯起眼睛,打量着那个女子。
女子带了奴仆和婢女。约有二三十人。衣着华贵臃肿,年纪不大。像是个初作人妇的。
“夫人找崔胜有事吗?”崔若愚挺直了脊梁,背着手问她。
“哼!你既然不是崔胜,那就不必多嘴。来人,给我把这些破菜苗子全拔了!”女子颐指气使地下了令。
她的奴仆撸起袖子就要动手。
“慢。这里是我的田地,我的菜。夫人如有破坏,我要告去官府!”崔若愚往前一步,逼近了那夫人。
她双眼盯着那夫人。
夫人不自觉地后退一步,仍然嚣张地说:“我夫君是当今丞相。官府算得了什么!给我拔!”
原来是钟鹤的人。
崔若愚笑出声。
那女子愣了一下。这人怎么不怕丞相?
“你笑什么!”那女子骂了一句。
崔若愚凸突然发现,眼前这个女子正是她亲眼看着钟鹤带走的小乞丐。
“丞相夫君?”崔若愚笑着打量她,“你是夏幕还是东乡大长公主?”
女子没认出崔若愚。崔若愚已经换做农妇装束。和那一夜买面给她吃的“恩公”不太相似。
女子愣了一下,眼前这个农妇竟然知道夏幕和长公主。
她随即恼羞成怒。“下贱东西,你好大的胆子,敢嘲讽我!来人,给我掌嘴!”
“光天化日之下,丞相夫人不仅要强占民田,还要屈打致死!怎么?这个世道已经如此不讲理了么?夫人,那我可就不讲理了。”崔若愚笑着说。
“你……”那所谓的丞相夫人明白崔若愚言下之意,连忙转身躲到奴仆们的身后,确认自身安全了,才愤怒地指着崔若愚:“打死她!有我在,你们不会有事的!”
奴仆们也知道这小娘子在丞相心里的地位,既然是为她办事,自然不怕官府。
“丞相深明大义,若是打死了我,我家人告官,小娘子安然无恙,可你们就难说了,丞相总得交几个人给天下人看。”崔若愚往后退几步,不慌不忙地说。
这二三十人里,只有五个人是护庄,其余的都是杂役。她对付那五个护庄,还不至于被打死。
而且她目标只有那个小娘子。躲开护庄去抓住小娘子,比跟五个护庄互殴容易。
这小娘子的罪名她都想好了——假冒东乡长公主,欺占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