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若愚还以为自己今夜会睡不着。结果,太累了。躺上床就睡着了。一点心事都没有。
钟鹤倒是躺在床上,一夜无眠。
想着她那惊鸿一瞥。她的面容,她的身形。他身上又燥热起来。虽然没有娶妻,也没有通房丫头,他自弱冠之后就有专人教授男女之间的事。他很了解自己此时此刻的燥热,因何而来,意欲何在。
欲望,正是因对面茶榻上那个小女子而来。也想让她来终结。钟鹤盯着罗帐,脑子里纷纷乱乱地回想着两人有些逾越的肌肤之亲。
他有意控制着自己,有时候也有意地放纵着自己。控制和放纵之间,是最后的那道底线。那道底线现在燃烧着他的理智。
不可。钟鹤对自己说。
为何不可?钟鹤又问自己。他有通房丫头,不可吗?她也喜欢他,不是吗?她对着他一次又一次地流鼻血。显然心中有他。
钟鹤的心思千变万化,身子一动不动。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一直到天亮。这对他而言,没有什么困难。士族的训诫就是要静若处子,动如脱兔。沉稳,是士族的气质。
鸡鸣声划破了夜幕。太阳马上就要升起来了。钟鹤才想起钟家送来的那封信。放在屏风夹层之中。他早就取来看过了。
信中是父亲的手笔。跟他交代了朝廷中的变化,交代了地方上的异动。父亲在信中有意无意地提起了王恺。
王恺被家族抛弃,哪怕他是嫡长孙。
父亲像叔父一样叮嘱他:不在乎你做了什么,端看你做得聪明还是愚蠢。
是啊,士族嫡长孙,不可能连养禁脔的权利都没有。王恺之所以被弹劾,是因为他没处理好这件事,中了司马家的计算。才被家族抛弃。
高门士族不能交给一个没有算计的人。钟鹤深明这个道理。
父亲的信中最后提到,他今年已满二十二岁,从太学走出去便该成家立业。
“先娶妻。已为你求娶东乡大长公主曹绫。之后的选择,你尽可按心意来。”父亲对士族联姻能给一个男人带来多有限的乐趣,心知肚明。因此,提前告知他。
士族女子自是无趣至极。曹绫盛名威赫,曾经西征过蜀国。年长他几岁。又是当今皇帝的姑姑,对钟鹤而言,是一个很好的妻子人选。只要娶了曹绫,以二十二岁的年纪登上丞相之位,便是顺理成章之事,无需假惺惺地在地方上浪费几年光阴,再进入朝堂。
天明之前,钟鹤起身,为崔若愚掖好了被角。只见她睡梦中也笑得甜美,手里攥着钟鹤的发簪,抱在胸前。这么尖锐的发簪,也不怕伤了自己。钟鹤要抽出发簪,才发现这人攥得死死地。
真拿她没办法。
被父亲的信搅沉的心情,终于又开朗些。钟鹤拨开崔若愚贴在脸上的碎发,俯身在她鼻尖处嗅了一下。暖暖地,香香地,是他熟悉的气息。如玉兰花一样清甜。
今日太学无事。几个士族公子相约着去东亭那听最有名的歌姬唱曲。士族虽然规矩很多,特权却也很多。要玩,就玩最顶级的,才不被人笑话。
比如今日约好的歌姬。来自西域,是先皇宫中最受宠爱的歌舞伎。若非当今皇后嫉妒,放出宫外,可没机会见到她的歌舞。
士族公子搬出了颍川钟氏高门的名头,才请动了这位名满两朝的歌姬。她今年才二十岁,正是最好的年华。
士族公子都迫不及待,早早来到东亭。只见歌姬夏幕的画舫已经停泊在东亭对面的水上。
夏幕应当就在其中。光是看画舫上的侍女,整齐划一的个头,身形窈窕,打扮入时。衣着暴露,脸上端庄。加上波光潋滟,远看那画舫就像是停在星河之上,侍女们就像天仙一样。
湖的周围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公子们看侍女都已经心痒难耐。
可钟鹤还没来。侍女袅袅婷婷地上了岸,鞠躬说:“敢问钟公子到了吗?”
众公子你看我,我看你。为首的崔进说:“夏幕小姐可愿意出来见一面?”
侍女微笑着摇摇头,说:“小姐有命,要见钟氏公子。”
几人只好无奈地等着。崔进摇着纸折扇,问旁边的人:“钟鹤去哪了?这么晚还没来,不像是他的风格。”
“哎?那不就是吗?”有人指着街道远处两个走过来的人影。
正是钟鹤和崔若愚走过来。崔若愚头上冒出了细碎的汗珠,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显然已经在街上玩了一段时间。
见到这些熟悉的公子哥们,崔若愚也不怕生,笑嘻嘻地看着他们。
崔进皱着眉头说:“钟公子,夏幕小姐可等候多时了。”
钟鹤点点头:“知道了。”
那侍女见是钟鹤来了,眼睛一亮。她看着眼前这个装束简单的青年男子,轻松自如之间法度森严,而那股风流姿态不期然流露出来。正是小姐倾慕的钟公子。
侍女不由得暗自佩服小姐的眼光。她福了福身子,“钟公子既然到了,奴便回去告知小姐。”说完,含羞带笑地看了钟鹤一眼。
钟鹤也笑着点点头,“有劳了。”只字不提迟到的事。
崔若愚哪里知道钟鹤有约,两人一路玩一路闹,还以为是碰巧见到东亭的同学们。眼下见侍女这么说,才知道钟鹤早就约好了他们。
还让他们等了许久。
崔若愚收起笑脸,默默地站到钟鹤身后。等宴会开始,她就去跟这些公子的书童们混在一起。她东张西望,在旁边的一处小长廊里,见到了那些书童。再往旁边一些,是几个寒门公子。不知道是凑巧来,还是也想见到名扬天下的夏幕。
“公子。我去那边了。”崔若愚小声地说。在外面,她一直遵守着书童的本份,管钟鹤叫公子。
钟鹤瞥了一眼,见好几个特别顽皮的书童都在人群之中。心中不乐,但也不好明说。只是点点头。崔若愚便溜了。
“梁骥。”崔若愚拍了拍一个蓝布衣的少年。少年从画舫上收回目光,看到崔若愚。
自从上次操练场同生共死过一瞬间,两人年纪相仿,门第也相差不多,彼此很快就熟络起来。
崔若愚指着画舫,笑嘻嘻地说:“你也喜欢夏幕小姐啊?”
梁骥坦然地说:“孟子曰,知好色则慕少艾。我尚未定亲,仰慕夏幕小姐,无可厚非。”
“听说她跳舞特别厉害。能单脚站在剑尖上飞舞。”崔若愚眉飞色舞地比划着,好像亲眼见过一样。
“这……那更要看看了。毕竟是先帝钦点的歌舞伎。奉旨歌舞第一人。”梁骥向往地看着画舫。
崔若愚眼尖,看见一个盛装打扮的女子轻盈地掀开画舫的门帘,“出来了出来了!”
众人的呼吸都停滞了片刻。当那个女子轻盈地飞上花鼓,翩翩起舞的时候,数百人没有一点嘈杂声。
她用足尖踩着花鼓,腕上和腰间的银质流苏随着身体的律动奏出欢快的乐曲。
夏幕的舞蹈,竟然不需要丝弦的演奏。旋律就源于她莹白的足尖,纤细的腕,还有柔软的腰。
崔若愚心里想,真是天赋过人。要做到这样的舞蹈,也可以靠常年的练习。常年的练习自然要生出强健的骨肉,才能支撑舞姿。而夏幕身形纤细,看上去柔弱无力,却能控制自如。
难怪先帝惊为天人。
一曲舞罢。侍女们迎上去,扶着夏幕一步步走下花鼓。一阵风吹过,她身上飘出几声旋律,人已经进了画舫之中。
看客们还久久无法回过神来。方才恍如见到仙子美姿,缥缈而令人迷恋。仙子走后,凡人还在相思和回味。
“矫若游龙,翩若惊鸿。难道真的是洛神水仙?”崔进喃喃地说。
“崔公子说的真对。只有洛神赋才能配得上夏幕姑娘这支舞蹈。”又一个公子摇头拍手,赞叹不绝。
公子们恨不得把身上所有的珍宝都献给夏幕。但夏幕的歌舞,不收赏赐。论赏赐,什么比得上皇家的?收太多,夏幕已经不稀罕了。
遥望画舫上走出方才的侍女。她款款走到东亭之中,行礼说:“小姐有言,请诸位公子为她的舞蹈取名。若能跟小姐原本的舞名一致,小姐今夜定为他献唱一曲。”她展开掌心,里面有一个精致的小卷轴。舞曲的名字就写在卷轴之中。
公子们盯着那个卷轴,眼中都快冒出火来,恨不得眼睛里长了钩子,把卷轴勾开。几位士族按捺不住,纷纷用扇子抵着额头,苦思冥想。寒门几个士子也靠过来,想博一个夏幕姑娘的青眼。
崔进已经把“洛神”二字占去了。他得意洋洋地看着还在思索的同学们,笑着说:“各位的才思难道还能比得上陈思王曹子建?”
崔若愚和梁骥也挤在东亭的外围。崔若愚低声问梁骥:“有什么想法?”
梁骥摇摇头:“我生来不会这些神仙的做派。”他看完舞蹈之后,反倒对夏幕的倾慕减轻了几分。“脸没看清楚。曲子很好听,但没意思。没我乡下的山人唱歌好听。山里人唱歌,反而言之有物。这曲子美则美矣,舞姿难则难矣,可惜空洞无物。”
崔若愚翻了个白眼,“说坏话的时候,小声点。”
梁骥惊讶地看她:“我没说她坏话。”
崔若愚不想再从他嘴里蹦出来什么不利于夏幕小姐的评价,扫兴先不说,万一惹怒了这么多人,可没什么好果子吃。
那边厢已经争先恐后地给了十几个答案。侍女始终含笑不语。
崔进笃定地说:“就是洛神。一定是洛神了。你们不用猜。”
钟鹤一直没有作声。他在想,若愚为何跟梁骥那么熟络?他们在说什么?梁骥怎么惹了若愚不高兴?
侍女眨了眨眼睛,微笑着问钟鹤:“不知钟公子可有雅兴?”
钟鹤微微一笑,眉眼间顾盼生光辉:“我……”他本想说,我没有想法。瞥见若愚兴奋紧张的脸蛋,改口说:“我想,这舞曲大可起名为月华逐流沙。”
他少年时曾跟父亲去过西域增长见识,也是联络西域都护府。见过月光照在流沙之上的场景,以及胡人隐约从风中飘来的奏乐。
崔进和几位公子都先是一愣,随后爆发出一阵笑声。这个闲适的时刻,也没人担心得罪钟公子。崔进努力控制着笑意,说:“白日水上,如何是月华流沙?”
侍女眼中亮了起来,缓缓地解开卷轴的绳子。展开一看。众人都停下了笑声。只有崔若愚雀跃地拍掌叫好:“我家公子赢了!我家公子赢了!”
她得意洋洋地睥睨着那几个书童。都是公子,你们家的差远了。
钟鹤看着她开心的笑脸,心里琢磨着,这小丫头到底明不明白,今夜特意献曲的背后含义?
意味着夏幕今夜邀请他共度良宵。献唱之后。
几个公子都像蔫了一般。崔进嘀咕着:“怎么可能?怎么会是沙上月?”
侍女捧着的卷轴上,漂亮的隶书写着:沙上月。
沙如海,月如人。
崔进几人惋惜地砸砸嘴。可惜了,没捞到和夏幕共度良宵的机会。他们又羡又恨,但对方是钟鹤。他们也不敢说什么。
何况,这众目睽睽,钟鹤和夏幕也没作弊。侍女惊喜地转回画舫,跟夏幕姑娘贺喜。众人见识了一场才子佳人的和鸣,羡慕万分。
崔若愚喜滋滋地。钟鹤含笑冲她招手。崔若愚一路小跑来到钟鹤身边。“公子。”崔若愚嘴角忍不住地翘起来,毫不掩饰的骄傲。
钟鹤附耳说:“若愚,你开心什么呢?”
崔若愚也转过去,踮起脚尖,附着钟鹤的耳边说:“全天下的女子都该看上钟鹤哥哥。算她有眼光。嘻嘻,她今晚艳福不浅呐。”
钟鹤闻言,原来这小丫头也知道夏幕的约定意味着良辰一刻呀?他故意板起脸,生气地说:“若愚小丫头,圣人曰非礼勿视。你圣贤书都读哪里去?”
崔若愚憋着笑说:“另一个圣人也曰,知好色则慕少艾。我看夏幕姑娘是懂圣人的话的。”
她倒把钟鹤说成了少艾。
钟鹤无可奈何地举起纸折扇,敲了敲崔若愚的发髻:“胡说八道。”
侍女又回来了。递给钟鹤一张粉红色的纸笺。众人又发出惊羡的声音。这是约定钟鹤今夜共度良宵。纸上应该是写着时间地点了。
钟鹤笑着点点头,示意崔若愚收下纸条。崔若愚像个狗腿子一样接过纸条,还掏出一个小礼包递给侍女。
侍女摇摇头,行礼离开了。众人的目光都跟随着她。难道夏幕小姐比这个侍女更美更有风情?
“哇,夏幕姑娘的侍女都如此优雅迷人有气度。”崔若愚扑闪扑闪着大眼睛,低声问:“钟鹤哥哥,今晚要留门吗?大门是梁骥看着,房门是我。你什么时辰回?我们俩都听你的。”
“你们俩?”钟鹤皱起眉头:“你和梁骥怎么成了你们俩?”
“最近他老守夜。怪惨的。”崔若愚小声地说。
钟鹤知道梁骥挨罚的原因。他语气有些生硬,低声说:“我自有办法回太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