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到来,绊住了姜维和崔若愚回剑阁的脚步。
为了迎接皇帝,汉中太守和豪强乡绅恨不得把家底都掏出来。大道的两旁张灯结彩,隔几步就有一个摆满了新鲜玩意的桌子,有专人守着,等皇帝来玩。
这些玩意有西域的,有暹罗的,有高昌的,有大食的,还有身毒的。
为了皇帝对汉中能有个好印象,张太守还把慕名而来求张宜赐粥的灾民都赶走了。
张宜也顺势结束了这件失控的善事。
崔若愚让人领着灾民去了汉中军施粥的地方。民脂民膏,再用之于民。
姜维放手任若愚安排这些事。而任护军大约猜到了崔若愚和姜维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对崔若愚的安排也不会过多质疑。
这一天终于来了。汉中所有的官员都穿上了整齐的官服。
这些官服也是新赶制的,低级文吏沾了光,也领到了新衣。穿上之后,整个人都神气起来。
在太守的带领下,众官翘首以盼。远远看见皇帝的銮舆,张太守就领着百官高呼恭迎圣上,一直跪拜,直到皇帝来到眼前。
大将军姜维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皇帝到跟前了,他才虚空下拜。
刘禅连忙往前跨一步,弯腰扶起姜维:“大将军免礼免礼。”
姜维就站直了。他平静的眸子直接越过了嬉皮笑脸的黄皓,落在张翼的身上。
张翼将军也在看着他。张翼刚从阴平回成都,就跟着刘禅来了汉中。
他想见见姜维。
两人是朝堂上的宿敌,沙场上的故友。久别重逢,恍如隔世。
杨仪与二人的关系,也是曲折坎坷。既是同为两朝老臣,又针锋相对。
想不到,杨仪竟然忍不住起兵作乱。
张翼和姜维目光相投,都明白彼此心中在想什么。
张太守的女儿张宜,没有功名和军阶,只能在女眷之中,偷偷地抬头眺望皇帝和大将军的背影。
如果她是大将军的夫人,她就不会在这一堆庸脂俗粉里,埋没了。
崔若愚跟着兵卒在更遥远的地方,低着头行礼。
这种时刻,就是崔若愚摸鱼聊天的时候。
她跟小鬼头几人商量好了,等皇帝庆典结束,他们要抢哪一桌宴席。
“一会我们在哪里吃饭?”崔若愚小声地问。
“皇帝吗?不知道。”那人小声地回答她。
“皇帝的事,我会找你?我是说咱们。你这……多跟那些主簿学学字吧。”崔若愚嫌弃地说。
“哦。太守在天香楼摆宴。咱们跟汉中军都在那里吃饭。”那人恍然大悟,连忙把最新消息奉上。
“天香楼?”崔若愚有些失落。这些俗事她不会麻烦姜维,所以连她也不知道张太守在天香楼设宴。
“怎么了,崔哥不喜欢?”那人谄媚地问。
“唉,那里地方不够大,到时候肯定很挤。还有,那里是看姑娘的,菜其实做得一般。”崔若愚瞬间没了兴致。从跟着钟鹤到司马师,她见过太多才貌双绝的青楼姑娘,再看已经没什么新意。
“崔哥,你这么一说,我好盼着今晚去天香楼啊!”那人开心得咧开大嘴笑。
“小声点。”崔若愚迅速地抬起眼看周围,小声地警告那人。
那人赶紧噤声闭嘴。
“跟小鬼头他们说一声。今晚看看天香楼的做菜的伙房在哪,咱们就抢最近的那一桌。”崔若愚叮嘱他。
“崔若愚。”
皇帝已经走进大高台之上,众人纷纷站起来。崔若愚也掸掸灰尘,按住膝盖借力站起来。却突然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严肃,不屑,警告。
崔若愚浑身汗毛倒竖。她缓缓地,呆呆地转过身去,看清了叫她名字的人。
竟然是马原。他身后还跟着董大几人。他们跟着皇帝后脚来到了汉中。
崔若愚喜出望外,高兴地蹦过去,跑到马原面前,看见他那张拉得长长的脸,思念的话语卡在口中说不出来。
一时急得,满脸通红。
董大几人在马原身后冲她挤眉弄眼。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马原似有发觉,立刻转身查看。董大他们来不及收回表情,一个个的鬼脸都被马原收进眼底。
崔若愚立刻捂住了头。
果不其然,啪啪啪啪四声,她和董大他们每人都挨了马原一巴掌。
崔若愚悻悻地放下了手,和董大几人互相翻了几个白眼。
马原举起手又要打,崔若愚连忙抗争:“哎别别别,刚刚打过了。”
马原横了崔若愚一眼,才愠声说道:“我让你好好照顾大将军。你听进去了吗!”
“我听进去了。怎么一见面就要打?”崔若愚很怕马原,她快速地混进了董大他们的队伍之中。
“你还有脸说。姓刘的小子是不是背叛了大将军?”马原凶神恶煞地问。
“呃……算吧。其实也不算。去张太守家里干活,也是给大汉做事。算不上背叛。”崔若愚边说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我就最讨厌你这滑头的样子。”马原生气起来脸更黑了。“姓刘的离开了剑阁军,那就是背叛。张太守什么人,也配跟大汉相提并论。”
“是是是。可这跟我没关系啊。又不是我劝他去张太守家里的。”崔若愚委屈地说。“他看上人家张小姐美貌又大方,他想搭上张小姐少奋斗二十年。这我也拦不住啊。”
“哼。你在汉中军的事,我都听说了。算你有点小聪明,对得起我临行前的嘱托。不过,你再好好跟我说说——对方有骑兵,你怎么躲仓廪里呢?怕被人追上,就干脆把自己关起来,还省了别人一顿追是吧?这是我教的吗?我是教你这么打仗的吗?”马原恨不得把崔若愚提起来,问个明白。
“我错了。”崔若愚灰溜溜地说。
马原无奈地叹了口气:“今晚把布阵图抄一遍吧。”
“我、我没带。”崔若愚白着脸说。
马原从怀里掏出来一卷布阵图,拍在她胸口上。
崔若愚连忙按住那卷图。低眉顺眼地答应了。
董大几人只能怜悯地看着她。
马原领着原本的剑阁兵去天香楼做前哨。崔若愚也想跟着去,刚走出城门,就被拦住了。
“哪个是崔若愚?”拦截的人有数十人,都穿着黑色的官服。质地讲究,是宫廷里的款式。
为首一人尖声细语地,是个宦官。
马原往前跨一步,抱拳行礼:“不知内侍大人有何吩咐?”
那人白了马原一眼,捂着鼻子后退两步。确认不会闻到这些汗流浃背的剑阁兵的气味,才捏着鼻子说:“吩咐你把崔若愚叫出来。”
“是。不知道找崔若愚何事?”马原以为崔若愚闯了什么祸事,不敢轻易把崔若愚交给内侍。
“哎呀?你是什么人?我做事你都要问三问四?臭男人就是烦死了!什么都不懂,话还那么多!快把崔若愚叫出来!”那内侍急了,冲着马原嚷嚷。
“崔若愚生性顽劣。不过他是我剑阁兵,我必须知道他去做什么。不然,怕难跟大将军交代。”马原油盐不进地说。
“你……”内侍一听姜维的名号,气焰稍稍收敛起来。“既然是我来,那当然是为陛下做事的。快放人吧。”
“有令牌吗。”马原寸步不让。
崔若愚和董大几人交换了眼色:从来没觉得马将军如此伟岸。
“好好好。好大的架子。连我们内侍要人,都要看令牌了。”内侍从袖笼里掏出皇帝的手令。重重地拍给马将军。“风水轮流转。你们剑阁兵走着瞧!”
马将军不理他,展开手令,仔细地验看。确认是皇帝手令,马原只好把崔若愚叫出来。
崔若愚还沉浸在内侍拍马原胸口的快意之中。“现世报,来得真快啊。”
“崔若愚!嘀咕什么!跟内侍去。今晚不回来抄布阵图,我打断你狗腿!”马原厉声喝道。
把那内侍吓了一大跳。
崔若愚苦着脸走出来。
内侍上下打量,连连点头:“是了。应该就是你。啧!小兄弟,你这般貌美,我看了也难免心动,其他女子更不必说。你又何苦做那腌臢事?”
“啊?”崔若愚一头雾水。
马原如晴天霹雳的声音又骤然响起:“胡说八道什么!阴阳怪气地!还不快去!”
内侍知道马原指桑骂槐,但是又打不过马原。一跺脚,领着崔若愚去了。
马原一直目送他们,直到看见他们走进了皇帝所在的高台,才忧心忡忡地收回目光。
“马将军。若愚他,他不会有事吧?我看那些人说话不太对劲啊?”董大问。
马原皱着眉头。“你们不要学崔若愚。一天到晚找麻烦。你去高台外围打听打听,看这人是造了什么孽。”
董大一溜烟跑了。
高台之内。崔若愚跟着那些内侍,一步步地走向高处。
高台中间有舞台。此时那些歌舞伎正在卖力地演着。还有耍把戏的在台下候着。
崔若愚暗自怪异,看来刘禅对正儿八经的大典不感兴趣。这才不到半个时辰,就走过了礼官祭天等仪式,直奔歌舞和杂耍。
连演都懒得演啊……
内侍把她带到了高台旁边。却也不通报皇帝。因为皇帝和宦官黄皓正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台上的舞女和杂耍傩戏。
姜维却第一时间发现了她。
他按住剑站起来,走到她身边,不顾众人惊愕的目光,把崔若愚带到他身边坐下。
那些内侍连大气都不敢出。
刘禅这才发现派出去的内侍回来了。意味着,那个被大将军牵走的人,就是崔若愚。
他拍拍手,歌舞伎和杂耍等无关人等全都躬身拜退,离开了。
高台上席间只留下了姜维和张太守等一众要人。
还有崔若愚和张宜。
“你就是崔若愚?”刘禅冲着她问。“是长得够俊的。”
崔若愚原本要答话,听了皇帝后半句,又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总不能像在二十一世纪那样,说谢谢吧?
幸好,皇帝是个自来熟。还没等崔若愚说话,他又问出了更无所畏惧的问题。
“杨曦月就是你害的?”
崔若愚脑袋“嗡”地一声炸开。脸色突然变得苍白。
怎么提起这件事?崔若愚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她几乎没有留意到,世界上还有个人叫杨曦月,被她废了四肢和舌根的杨曦月。
姜维依然平静,那双犀利的凤眸里,是冷酷的收敛,是蓄势的决绝。
他右手按在剑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