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陇西郡田庄返回武威郡田庄的路,按理说早就应该畅通无阻了。
城池里,有三倍于其他商贾的过路费打点,自然不在话下,城池外面,在马腾带队反复扫荡之下,贼寇异族也知道了这一带是“禁区”,想要打劫,必须做好空口袋去,空脑袋回的心理准备。
因此,在马腾远派“出差”到洛阳之后,迫于田庄扩张、人手不够,贾诩这个弱不禁风的文职人员,也不得不带队亲自去陇西郡。
去的时候一切顺利,返程却遇到了小插曲。
呼啸的北风带着水汽,随浪花扑打在岸上,黄河涛涛水声被厚重的毛毡帘隔绝在外,贾诩端坐在温暖的马车里,左手打着算盘,右手一目十行翻着账簿。
十八岁的贾文和这几年光长个子不长肉,身材纤长但是面颊消瘦,这点常常令马腾感到唾弃。
当初马腾刚刚因功升迁,从陇西田庄调到武威,正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候,见到了段宁之后,心中虚妄的神明形象落地为身高不及他腿长的女孩,连带对“恶名”远播的三大田庄总理事贾诩都有些瞧不上。
早在陇西田庄时,他就曾听人私下里悄悄传言,说贾诩此人个头矮小,声如蚊讷,因此田庄每每有人犯事,掌罚的管事施以鞭刑,他便以擂鼓替人声来数那鞭子的次数,常常有人不是被疼死的,或者抽死的,而是被那雷声吓死的!
初次见到举止风雅,眉目温和的贾诩贾公子时,他还对这个只比他虚长两岁的文士颇有好感。
“你为何不多吃些羊肉、鸡蛋,多喝些羊奶?”这是段宁给他亲自规划的食谱,连跳三级当了队长,他获得了可以不吃食堂,单独开小灶的特权,他上个月按食谱吃了一口,这个月都不饿。
“我也是按食谱在吃。”揣手路过的贾文和被人叫住,上下打量此人一番,将自己的食谱递给马腾。
威名远扬的贾理事如此平易近人,马腾受宠若惊,接过食谱。
一日三餐,肉蛋奶一样不少,不光如此,餐后还比他多一道蜜炙奶羹。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马腾想捏一把他的胳膊,结果一抓之下只摸到衣服,看这哥们儿给瘦的,马腾嫌弃的表情更不加掩饰,“你看看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吃到哪里去了,我看比那个女人还要不如。”
贾诩斜睨他一眼,马腾立刻告饶,将食谱还给他:“没有不尊敬主公的意思,你懂的吧,可别记我小本本。”
贾诩将某人亲手写的食谱按照折痕折好,收入衣襟道:“若你需要供养你的家人时,你就必须出去找份活计来干;若有百人需要你供养时,你就必须细细谋划,有长远的考量;如今有千余人仰仗你谋生,怎能不殚精竭虑,言行举止处处小心呢?”
马腾听完立刻明白,这是在批评他,正色行礼道:“是我肤浅与莽撞了,主公与理事,所行所想,是能使千人得生的善事。”
贾诩点头:“寿成如今是队长,也应谨言慎行。”
马腾俯首:“谨诺。”
当然,第二日马腾食谱上的肉蛋奶,在马腾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被“马腾下令”分给了手下,这便是后话了。
而马腾在后来进贾诩公署时,见到了堆积如小山的文书,和掉落一地来不及打扫的头发之后,也终于明白了他吃下去的食物都补到了哪里。
贾诩这次随身带的文书不多,被段宁从陇西急召回武威,又没有被告知是为何事,作为心腹,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如果是为了田庄的事情,那么在信中说明就可。但如果不是为了田庄,还能是什么事情呢?
贾诩暗中推测,怀疑与段宁身世有关。
在决心跟随段宁前,他便从他的父亲,段颎手下轻骑将军贾龚那里了解到,段宁并非段家亲子,而是段颎在十年前,从洛阳抱回来的“故人之子”。
什么样的“故人”,能让段家将其女宠成这样?且不说拨给她田庄,任其发展贸易,看看如今三大田庄里,那些纪律严明、装备齐整、身形高大部曲吧。
他敢说,只需段宁一声令下,凉州易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如果不是这“故人”救了段家全族,那就是有能让段家全族顷刻间覆灭的权柄......
贾诩的思绪,被马车一个急停打断,账簿脱手掉在车厢中,他也跟着一屁股飞出了车帘。
他的车队被几十个蓬头垢面的氐人士兵拦下。
这些氐人士兵没有穿甲胄,也没有骑马,用长竹竿和木枝代替矛戟,细看之下,盾牌是被拆卸下来的门板,还带着铁片连接的痕迹,甚至有几个士兵是用铜镜代替盾牌。
天气转凉,士兵们大部分都没有穿鞋,为首几个穿的鞋,是汉族富裕人家才用得起的样式。
看这方向,是从金城郡来的,贾诩了然,心中冷笑,就是这样的残兵弱旅,不久前发动反叛,在官道上截杀了金城郡太守,官府的士兵都不是对手,几个郡县花费千金调动兵马,才将敌首斩杀,段颎追敌千里,翻山越岭都不放过,终于驱散了叛军。
游荡到此地的氐人好不容易找到落单的车马队,如同见到离群羔羊的饿狼,见一瘦高的年轻商贾从车里滚出来,不冷的天气穿得里三层外三层,眼下淤青发黑,一副病体不堪的样子,当下更是蠢蠢欲动,兴奋得眼放金光。
护行的士兵是陇西田庄部曲精锐中的精锐,用眼神示意贾诩,被贾诩阻拦了。
打是没问题,但是太耽误时间。
贾诩眼神和为首氐人对上,首领下意识一个哆嗦。
“交,交出货物来!”首领壮着胆子道,这商贾看着体弱,但是护在他身边的部曲却各个眼神犀利,和之前他们打劫的富人车队不太一样,首领这会儿已经有点后悔了。
贾诩示意手下打开后面马车拉的货箱。
见货箱里都是书简,首领面色一白,但仍然不肯放弃,又道:“那就留下你的首级,我们扰你手下不死。”
贾诩眉毛一挑,看来这首领还是有点头脑,如果是一般的世家或者官员的部曲,可能真会做出这样背主叛逃的事情。
“我的首级,怕你们不敢接啊。”贾诩强忍着臀部的不适,刻意提高音调。
贾诩也不想耽误太久,背手昂头道:“我乃护羌校尉段颎段纪明之孙,段铭,我的妹妹段宁坐拥凉州田庄千亩,是九天玄女的传人。”
“你们若杀我,我的祖父一定不会放过你们,你们若放了我,我的妹妹一定会奉上重金来答谢。”
氐人士兵们在听到段颎的名字时,眼神就立刻由贪婪转变为恐慌,好像是恶狼被棍棒一下砸到脊梁一般,又听到段宁的名字,神情不由的飘忽起来,仿佛千金已经在面前。
但是那首领却不为所动,不仅如此,他还直接断言。
“你不是段铭!”首领挥手,示意自己身后的士兵,“杀了他!大人必会赏赐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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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腾前脚回到武威郡,后脚贾诩就从陇西赶回。
“主公,凉州刺史郭闳勾结氐人攻陇西田庄!”
段宁看完手中的密信,缓缓抬头,黑瞳如深潭吞噬一切,攫人魂魄。
贾诩认识段宁已有五年,这五年来,他不止一次,从她眼中,看到过这种情绪,但未有过任何一次,像今日这般鲜明、强烈,小小的身躯仿佛要装不下内里的灵魂一般。
这种情绪带着冲破一切束缚的力量,如此的令他神往,让他想要去追寻。
郭闳图谋段宁手下的田庄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她心中有两个计划,如何实施,取决于马腾和妹妹见面后情况。
“曹家下毒欲害我,已暂迁至谯县田庄休养,不日将离曹。——真”
不是离开谯县,而是离开曹家,离开三国纷争的赢家。
此乱世独木难支,她和她的妹妹,必须要走到最后!
“马腾。”段宁做出了最后的决定,“立刻整兵,截杀郭闳!”
延熹八年冬,段宁托在洛阳任郎官的兄长段铭送信给段颎,段颎和手下正打算向朝廷推举段氏门生赵济做官,就得知凉州刺史郭闳被叛乱逃逸的氐人所杀。
这消息怎么需要段家人千里迢迢特意告知,除非......
段颎的手下又惊喜又骇然:“来了瞌睡送枕石,段公之子非常人也。”
谁知段颎摇摇头,无奈表示:“可惜吾子无此胆识,如此悍猛,必为吾女孙宁。”
赵济赵仲台任凉州刺史后,段宁顺利接下武威盐场的承包经营权,发布告示,用采晒得到的湖盐与胡人换取粮食,一时间,武威及周边各郡汉化或者散居的胡人都加入到垦荒的队伍中,段宁又下令渠引水,开垦水田,招募贫穷的百姓来耕种,给凉州带了短暂的喘息时机。
同年,曹班在谯县,将自己在洛阳所学所得以文字形式记录造册,连同规整好的经书一起,刻在请匠人打造的二百尊石碑上,这些石刻经书后来历经千年战乱,最终被发掘出来有九十二尊,留存有万余字,是极其珍贵的历史研究资料,除三尊流失海外,现有八十九尊皆藏于国家历史博物馆,后世称为“谯县石经”。
作者有话要说:狐贾武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