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汴再回到汉宫时,已近傍晚了。他带着李徽行在夕阳布满的长街,光线幽暗,似血的色彩笼盖住这座古老的汉宫。隐约的鼓声从远处传来,随着冷风传讯涌进耳道。
“哪来的鼓声?”柳汴驻足脚步,仔细聆听。
沉闷的鼓声带着厚重之气似从四面八方涌来,如天公撒布钧旨于万物,透着威严肃穆。
李徽也仔细听了片刻,才说,“许是定在今日的大傩之仪定开始了,这声音听着像从长乐宫那边穿来的。”
说完后,他似想到什么,脸色一僵,“殿下,娘娘可嘱咐过您要过去观礼除秽的,这回陛下太后他们都去呢。”
柳汴默然片刻,“说实话,你觉得我从这走过去,还能赶得上吗?”
李徽缩头不说话。
柳汴默默长叹了口气。罢了,伸头一刀,缩头一刀,那他就不伸头了。“走吧。”
李徽弱弱出声,“殿下,您不过去了?”
柳汴斜睨对方一眼,“你能现在给你的殿下找匹马来,让我直奔过去吗?”
李徽悲痛万分,神情十分自责,“小人无能。”
“走吧......”柳汴继续前行,只留给李徽一个沧桑的背影,与深深的叹息,“挨骂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习惯就好,唉......”
等柳汴回了自己宫殿,叫来步撵赶至太后所在的永安宫时,大傩之仪已经结束,众人一起热热闹闹的聚在太后这用家宴。
黑幕已完全降临,柳汴的步撵停在宫门前。作为晚辈,他不能乘撵进入。
柳汴拢了拢衣角,双脚落地。他仰头站在高峨的宫门前,凑着高挂的灯笼里透出的幽幽红光,看到牌匾上永安两个字,在暗夜下浸润着似血的光线愈发显得诡异。
透过宫门,他看到雄伟的大殿中灯火长明,举宫上下明灯不断,偶尔有丝竹金石之声顺着寒风刮进柳汴耳朵里。
他又回身望去,长街上只有几处火把闪烁,白日登上层楼便可瞧见的邙山也隐藏在了夜幕下。与宫殿时不时飘出的歌舞喧闹声相比,他所站的这一方天地愈发安静了,甚至连风在耳畔呼吸的声音也能听到。
此时身披绮罗的贵人们依旧享受着汉皇宫带来的一方安宁,仿佛只要他们不是亲眼见到天下的苦楚,便是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的好景象。
柳汴知道,若是这种场合他再不出席,就实在说不过去。因此只能硬着头皮行过前场,拾阶而上,最后到达了殿门。
殿门大敞,他很容易看见里面的景象,乐师在偏僻一角正弹奏乐器,舞技在殿中水袖翩翩表演歌舞。后宫的嫔妃们也在,一时间灯火照在发钗珠翠上,照在青铜器皿上,明晃晃一片,愈发衬得这大殿金碧辉煌,好一派皇家富贵之象。
随着柳汴的进入,在席的众人都将目光投到了他的身上。
身后歌舞继续,柳汴先对坐在主阶的太后见过礼,然后一一见过皇帝,皇后。
灵帝原本就不待见这儿子,如今见了,心中不免更加厌恶,皱眉训斥“去哪里疯跑了,也不来为长辈祝寿,到的这样晚,岂有长辈等你的道理?如此可是孝道?”
这事本就是柳汴不占理,因此只能忍气吞声装孙子,“父皇教训的是。教训的是......”
灵帝张张嘴还要说什么,却被太后不耐的打断,“好了。他既不愿来,皇帝便是说再多遍也是无用。今日是阖家团聚的日子,别为这点事扫了兴致。去坐吧。”
柳汴回顾一圈,见刘协身边空着位置,想来应该是他的座位,因此径直过去坐下。
皇室的一家子齐聚一堂,团圆一番,席间各种称颂祝福,待到时辰,也就各自散去了。
有太后,皇帝在这,何皇后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对跟着柳汴一块的唤来嘱咐了句好好照顾殿下,便也回了自己宫殿。
在屋子里闷热了太久,又吃了一肚子的东西,柳汴现在整个人都是暖烘烘,懒洋洋的,他瘫靠着靠背,觉得自己现在好像一个热气腾腾的烤红薯。
他想要凝聚注意力,去思考一下关于张让的事情,但在这种安逸的情况下,步撵的起伏便宛如轻轻的摇篮,晃的柳汴只想睡觉。
下一步,他该怎么办呢......
听曹操的意思,那些文士会帮他么......
他得找个机会,跟皇帝提一提要伴读的事......
柳汴的眼睫不断垂落,但又一次又一次的强行张开,就好像一只蝴蝶,在努力挣扎想要逃脱蜘蛛网的摆布。但最后,终是没能再扇动翅膀。
过了夜晚便又是一年的岁首。
诘旦时分正是皇帝率领百官祭祀太一神的日子。这活动自古就有,到了汉武帝以后更受重视。今年皇帝身体不大好。在皇宫内活动已属勉强,往郊外跑就更强人所难。
祭祀的祭坛又称明堂,取自“王者造明堂、辟雍,所以承天行化也,天城明,故命曰明堂。’这个建筑说白了还是为了维护汉武帝那时候尊崇儒家时提出的君权神授,天人感应这个说法。
明堂位于洛阳南方郊野。出平城门直往前,行二三里就见长阔的围墙。
进去后,一座雄伟轩昂的宝殿就坐落于正中。神殿规格宏大,上圆下方,四闼八牖,九室十二堂。中心太室为方殿圆顶,径长形状正合阴阳天地之数。
祭祀这类事由太常负责。待柳汴等人到时,明堂早已准备妥当,于是刘协就在太常卿的引导指下负责祭祀。
柳汴站在百官之前,就在台底下望着刘协娇小的身躯又叩又拜,稚嫩的脸庞上表情严肃,依稀初现日后威仪。
最后由仆役抬上太牢,也就是三牲,牛、羊、猪。
在礼赞官声音悠长洪亮的一声,“跪~”中,柳汴撩着袍子慢悠悠跟身后的大臣一起跪下。
最后祭祀结束,三牲用于祭祀上神的祭品,若浪费掉是对神明的极大不尊重,因此刘协便拿着金柄的小刀,将胙肉一块块割下分给公卿。
刘协身量那么小当然不可能自己完成,因此是被太常卿握着手,辅助着去分割的。
柳汴不可能把刘协丢在这里自己先回宫去。
因此就刘协在前殿赐胙时,他则嘱咐好跟刘协一起出来的内侍,说刘协处理好后来叫他,自己则去了后殿的厢房去休息。
柳汴今日起的早。他坐在胡床上,身披一件厚实的披风,手里捧着手炉,靠着墙壁昏昏欲睡。
不知多时,柳汴正浑浑噩噩,只听耳边有人轻声唤他,“殿下......”
柳汴猛地张开双眼,睡眼惺忪,“要走了?”
“不是。”李徽将一小团纸塞进他手里,像是担心隔墙有耳,在耳边轻声说,“曹校尉派人送来的。他叫殿下看完给他再消息过去。”
屋里只有柳汴与李徽两人。
柳汴这次出来,除去宫里安排的侍卫,就只跟了李徽一人。如今李徽跟唤来的分工很明确,一人主外一人主内。柳汴身上的服饰配件,还有暖炉一些列的琐碎东西都是唤来安排的,别看唤来人不爱说话,但心还挺细。
柳汴一瞬间惊醒了,最后一点困意也当然无存,他忙展开,眨眨因刚睡醒而干涩的双眼,然后才定睛去看内容,李徽则很自觉的站到门口望风。
‘陛下派人持诏谕将张奉与虚账等一干证据带走。’
带走了......
柳汴神情渐渐凝重。他闭眼,轻吁口气,手中不觉捏紧,又将纸条揉成一团。
百官祭神,他也出宫,一时半会大家都回不去,皇帝的确好下令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人带出来。当初他还不放心,问了曹操一嘴,曹操说已经安排了心腹看守。看来,若不是提早安排了人,只怕到最后人怎么没的他都不知道。
柳汴并不奇怪灵帝是怎么知道张奉具体在哪一座牢房里。当了多年皇帝,这些本事还是有的。
“能确定是孟德给的么?”柳汴问。
“是。”李徽站在门口,扭头对他道,“来送信的那个侍卫我认得,是年前跟着殿下一起去白马寺的侍卫。”
“你识记的还挺好。”柳汴笑了笑,随口调侃一句。
李徽只是含蓄一笑,并不答话。
柳汴一边解开手炉的套子,一边道,“你去给孟德带句话。”
李徽警惕的看了眼外面,见没人,便走到柳汴身边利索跪下。
柳汴已经拆开了棉套,手炉垫在套子上,他想要扭开炉子上的纽扣掀开盖子,触手太烫,他只是轻轻一碰便摩挲指尖。
李徽眼中灵活,忙伸手,“小人来吧。”说完,直接把扭开拧开,掀开了盖子。
柳汴诧异的看着李徽的手,“你不怕烫么?”
李徽又是不在意的一笑,“小人皮糙肉厚惯了,觉不的多烫。”
柳汴将手里的纸团丢进炭火里瞬间燃烧成灰烬。
李徽又将盖子合上,拧上纽扣,去帮柳汴套上棉套。
待一切都做完了,他将手炉重新塞进柳汴怀里,去等柳汴的训示。
柳汴看着他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赞叹不已,直到温暖又回到手中,他才问,“你能把话传出去么?”
李徽笑道,“这不是难事,那侍卫还在等着。”
“在哪?”柳汴起身,“我去见见他。”
出了门,李徽将柳汴带到一条夹道中,又出去守着了。
柳汴这才见到对方的模样。身量魁梧面容刚毅,这身高差摆在这,纵然他衣饰矜贵,气势也莫名要矮一截。
“你就是他派来的人?”
柳汴留了心眼子,没直接说曹操的名,怕对方是传假信来诈他的。毕竟那信上也没留名。或许是曹操也小心。但他也不能放松警惕。
男人一点头,“是。”
“你叫什么名字?”柳汴又问。
男人的话并不多,“夏侯惇。”
夏侯惇?
这名字他熟悉啊,毕竟夏侯这姓放三国里面还是很少见的,更何况还是曹操的原本姓氏。
这下柳汴确定对方是曹操派来的了。
“你告诉他。”柳汴说,“既然是被陛下带走的,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何必藏着掖着。”
见柳汴不再说话,夏侯惇又不放心的问,“就这一句。”
柳汴点头,“只这一句,你家兄长这么聪明,肯定会明白的。”
听到对方知道自己身份,夏侯惇眼中划过一丝犹疑,但他也明白对方是大汉皇子,不是自己能随意开口询问的,因此只是一抱拳,然后转身大步生风,从夹道的另一侧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