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简朴马车于山野郊林之外飞扬,马蹄嘚嘚敲击裸露土质地面,切过夜间冷空气,利落如一把光亮的刀刃,溅起阵阵沙雾,将极黑夜空蒙上一层灰蒙蒙薄纱。
而驾车之人正是陆行知。
他正坐在车辕上,一只手抓着缰绳,另一只手撩开帷裳,向车内递进去黑色瓷瓶:“你先处理一下伤口。”
马车内,蔺不言半靠着身侧江明玉,阖上双眼,呼吸极其缓慢,另一旁江明玉见状,立即向前弯身靠近,接过黑色瓷瓶,小心翼翼回应:“姐姐好像...睡着了?”
“睡着了?”听到此番话,陆行知心中闪过一丝不安,立即对着身后人嘱咐,“你探一下她的呼吸,如果可以的话,麻烦卷起裤腿,查看伤口处是什么情况。”
“好。”
江明玉一口应下后,蹲下半跪着,刚准备伸手探查蔺不言右脚腕,却被一双手突然制止。
她醒了。
“对...对不起,姐姐,我想看看你的伤口。”江明玉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低着头连声道歉。
蔺不言放开手,朝着人摇头示意。
上京那几年,父亲公事繁忙,祖母也不喜,几乎没人顾得上管她,更何况她被外界视作蔺夫人养女,常常经历过睡梦中被人一盆凉水泼醒,或者醒来时被扮鬼同龄人吓,再加上经常性做同一个噩梦,导致她自小警惕心很重,睡眠较浅,即使是后来临安江家将人接走,蔺不言也未改变这个习惯。
后来,入睡时身侧除了巧月以外,鲜少有人。
她开口询问:“我睡着时不习惯身侧有人,方才用力重了些,你没事吧?”
“没有没有。”江明玉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
见人无异,她又向马车外陆行知回应:“我没事。那人暗器没毒,只是有些倦了。”
“也许是此前中了迷仙引的缘故,身体还未完全恢复,所以比较耗费体力。”陆行知半偏头,瞧了蔺不言的脸色,除去有些红润与汗珠外,并没有其他异状,一颗悬着心才放下,“我们还要近一个时辰才能回到上京城内,你睡会儿吧。”
车内人轻应一声“嗯”,但并没有再次闭上眼睛。
蔺不言弯下身,将右脚腕裤腿卷起,映入眼帘的夹袜已是一片鲜红色,伤口处甚至还在不停地向外渗血。
她撑起身子,正想划开夹袜瞧一瞧伤势情况,却发现此处已经与伤口粘连在一起,无法撕扯下来。
看来只能等回上京内处理了。
蔺不言只好作罢,但正想闭上眼睛休憩时,突然想起来陆行知出现时,身上衣衫破了,还染上一些血迹,想必是遇上麻烦。
思及此处,她开口询问车外人:“你也受伤了?伤势如何?”
大概是没想到蔺不言会觉察到他的情况,听到这句话,车外陆行知先是一愣,随口嘴角弧度微微变大,“我倒还好,小伤。”
“你遇到何人,武功竟在你之上,连脱身都费了一番功夫?”
“是的。”陆行知一口应下,但随即推辞,“我驾车不方便,还是回去再谈,你休息吧。”
这一番话意思虽未明说,却是顾及车内还有一位江明玉,鲛人珠与花拍一类事宜不便在马车上谈论,蔺不言即刻明了他的用心,闭口不再提。
她又阖上双眼。
夏季昼长,尚未到卯时,东方地平线上升起一抹模糊色彩,渐渐染上天幕,如同笼罩一层银灰色纱衣。
天将破晓。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突然传来两三声叽叽喳喳叫声,蔺不言睁开双眼,一只银色鸟雀,从马车窗内飞进,落在手中。
她取下鸟雀脚部信笺,打开一看,又撩起帷幔,“陆行知,我们从南门进城,东西两侧主城门在增派了人在搜查。”
陆行知反问:“是在查人?”
“而且是户部与提刑司在查。”她继续将信中消息盘出,“巧月在南城门外三里处接应我们,到换江府马车,你与我们一同藏在车内。”
南北两侧为偏门,开的晚关的早,甚少有人走,一般搜查此处也会比东西两侧晚上一些时间,等他们驾车到时,正巧能赶上刚开城门时机混进去。
今夜他们刚从雀楼大闹一番,此时上京便开始严查出入,蔺不言心中对这位姬先生的身份,有了一个较为大胆的猜测。
此时,她朝着马车外看去,正巧对上陆行知偏过头来视线,当下明白两人心中想到一处,所以上京中并不安全,甚至存在眼线。
而他们进入上京后,该去何处?
“衍水居大概不能去了。江府的话.....”蔺不言低下头若有所思。
衍水居一事,虽然她未套出姑母的话,并不知道隐瞒何事,但姑母与孟七明明相识,应该早就知道她在寻找鲛人珠,或许更知晓陆行知存在,但并未制止自己,那么江府是目前最好的去处,只不过她这伤...
未等她纠结出一个结果,隔着帷裳,车外传来陆行知声音:“我们去镜月阁。”
“什么!”她骤然一惊,当下便要起身跑到车辕处问问此人是不是疯了。
暂且不提她自己,车内还有一名刚从雀楼救出来的江明玉,雀楼是何地方,如今她与陆行知再清楚不过,如今江明玉不知对此类地方阴影有多深。
他怎么还敢提议去烟柳之地!
“先别动,否则扯开伤口。听我说完,你再着急也行。”陆行知当然知道蔺不言心中所想,立马安抚情绪,将原因一一道来,“衍水居今日开馆,人多眼杂必不能去,江府是最好安身之处,但江府本就处于显眼之处,我们一行人无论从正门还是侧门,都太过引人注目,唯有镜月阁为烟柳之地且白日里不开门,并无多少人,我们从后门进去,随后你再单独回江府。”
虽然这番话被他说得有理有据,但她仍对烟柳之地十分排斥,“可是镜月阁.....”
“世上所见所闻并非真实。”这一次,陆行知说出这句话摒弃以往漫不经心,语气十分认真。
她自己便是从小活在各种纷争流言中,当然知晓陆行知的意思,但镜月阁作为烟柳之地,干的便是那档子事,如何所见如何所闻,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只不过,江明玉是唯一位从雀楼救下的当事者,想要确保证其安全,只能如此,况且上京之中,她的栖身之地不过江府与蔺府两处,更何况后者甚至都算不上。
“信我一次。”正当她心中摇摆不定时,车外声音不疾不徐传来,一如幼时睡梦中将她浇醒的那盆冷水。
要信他吗?
大概也只能试试。
虽然车内蔺不言已做下决定,但并没有再回应,可陆行知明白,她这算是答应了。
马车一路平稳前行,直到黎明熄灭了空中星星,赤色天幕下太阳渐渐爬出云层,以耀眼光芒探视下界的秘密。
旭日东升,万物明了,一切都显露无遗。
上京,南城门外三里处,马车步伐缓缓停了下来。
“到了。”
车外陆行知声音将她叫醒,身侧江明玉刚半扶人走下马车,蔺不言一眼便见到巧月守在正在前方不远的马车处,她正打算向前去,却一把被陆行知接了过去,“不是说没事?”
蔺不言低头一看,方才卷起裤腿忘记放下去,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脚腕处已染红大片,看起来甚是骇人,但于她所言的确不算严重,且不说幼时在上京吃过不少苦,临安时,江家从未一贯溺爱,舅父教她练武练轻功也没少受伤。
因此,这伤对于习武之人来说,真是小事。
她还觉得此人没事找事,太奇怪。
“确实无事。”蔺不言倒也没有非要从此人手中挣脱的意图,毕竟江明玉在雀楼受了不少折磨,身上伤只多不少,但她着实不解陆行知追问,歪了歪脑袋,“和幼时习武受伤相差无几,等会处理便好,你又不是没受过伤,这也不知道?”
闻声,陆行知沉默了,只是静静扶人上了江府马车,坐在厢内另一端。
按照以往惯性,他高低得与蔺不言斗嘴几句,可今日他不想,脑海中确实回忆起幼时听青姨与师父提起过蔺不言母亲的事迹。
早年,江之贻一身紫衣,以一鞭一剑游历四方,快意江湖,广交好友,也算得上江湖中闻名的风云人物。
但陆行知的沉默并非认为若是江之贻还在世,她便不用习武受苦,安稳一生,也并不是觉着身为女子不应该自立自强,反而十分欣赏蔺不言。
大抵是他意识到即使后来她有江家,有沈瀛、巧月等人陪伴,但人幼时经历与阴影是难以抹去,若是江之贻还存活于世,单凭此人性格,蔺不言可以选择活成任何模样,不必受困于此,也不必沉浮于汹涌波涛之下。
一场火海,改变的岂止是他一人命运。
承人之恩,还了两平交。他倒是真想还,可又该如何还?
正待他沉浸于思绪中时,马车突然急停下来,车外传来一阵粗犷男声。
“近日京中多有人口失踪,即日起所有城门进出必须盘查,还请车内贵人见谅,冒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