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扁的下弦月从影影绰绰乌云中爬了出来,似赤金圆盘,透出一缕淡淡光芒,将黑夜之中一移动的身影勾勒成型,却又因身影行动迅速,轮廓显得模糊不清。
而正在与黑影一同移动的蔺不言,紧紧抓住陆行知的衣袖。
此前,她领略过陆行知的轻功,但今日不同,耳畔呼啸风声,像饕餮吞吃的声音。
陆行知像似要甩掉些什么,所以速度比往常更快。
她心中不安,清楚还未脱险,并未开口询问任何事宜,但仍细细打量起周围,一片茂密树林望不到尽头白雾。
与他们来时路不同,陆行知带她走的是一条极其偏僻的小路。
不知走了多久,白雾之中一座简朴的阁楼显露,门前高高挂起两盏灯,为夜间人引路。
陆行知停在阁楼二层。。
推开门,一张雕花黄杨木架子床展露眼前,他才将她缓缓放下。
“你...”
还不等人继续说下去,陆行知一把捂住她的嘴,摇了摇头示意,眼神朝西南方向窗牖外。
她循着视线望去。
墨灰的天,疏星点点,微弱光影透过层层交叠的叶片,余下细碎的斑驳影迹摇曳,但仔细辨别,有一团影子乌黑混入其中。
如果不仔细观察,很容易忽视掉。
烛光吹灭,厚重红色罗帷流水般垂落下,连一丝缝隙也未留下,陆行知掀开被褥,翻身将两人掩盖住。
黑暗之中,留下一室旖旎氛围,引人无限遐想。
他低头附耳:“别出声。”
窗外夜色斑驳变化,昏沉光线之下,垂下几缕发丝正肆意的躺在白净锁骨处,光滑的线条,清晰流畅的骨骼轮廓。
春夜的空气中漫着一层薄雾气,将眉眼都染上水泽。
两人对视一眼。
蔺不言将脸侧转向一旁。
她与他的距离太近了。
“砰——砰——”
她的心跳如夏日雨点,来时毫无征兆,却雷厉风行落下,大大小小雨点敲落在玉盘之上,生出无数裂痕。
太近了。
但如今处境,也顾不得这些,还不知窗外究竟是鬼市之人,还是那位姬先生的人在跟踪他们。
头顶突然传来了陆行知的声音。
“果真是个小美人,肤白如雪,吹弹可破,真真是惹人喜爱”
“今儿个鬼市一遭,可算没白走。”
“乖乖,让哥哥来疼惜你。”
蔺不言:“.......”
陆行知真的不是借机报私仇吗?
虽然此人一开口,她便知道陆行知是特意做戏给在门外偷听之人看,但待她将头侧转回来,瞧这人一脸面无表情,口中竟说出此等下流之话,真是格外的诡异。
片刻后,夜色之下树影变淡了。
人走了。
陆行知一改风流模样,起身走到门边,四处探查后,见并无异状,才将人缓缓地扶起,“这里属于鬼市交界处,前几日我定下厢房以防后患。如今天也快亮了,暂时在这儿避一下,等鬼市合市后再行离开,你身上如何?”
“使不上力。”她伸出左手,艰难半握成拳。
“恢复应该还需要一点时间,”陆行知眉头紧蹙,开口询问,“你不是去到提供拍卖物品的西南侧,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被人暗算了。”
大约一刻钟,蔺不言调整好呼吸频率后,才缓缓开口将此前遭遇一五一十说来:“待我与牙人说明来意后,出来一位女子领我一路向鬼市南侧走去,来到一座约两层高的塔楼,牌匾上写着‘雀楼’二字。”
陆行知打断眼前人话语,发出疑问:“南侧?”
“正是,有何问题?”
“你可知花拍高台是在鬼市的北侧。”
闻言,她神色一沉。
鬼市虽说不大,但也属实算不上小,南北两个不同的方向,相隔甚远,暗算她的人不可能走明面上路,正大光明将她与那六位女子运过去。
那么,她是怎么从南侧雀楼到的北侧高台?
“你是被人带到花拍现场的?”陆行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路。
“我不清楚。”蔺不言摇了摇头,“当时我正想询问,只觉得身体一软,便没了意识。等我醒来,眼睛被蒙上,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再之后就到了花拍高台。”
陆行知仔细琢磨这番话,抓住关键字眼,“不受控制?”
“和被点穴不一样,我还有意识。”她点头回应,继续将当时感受到的异状说出,“但每一个动作不是我自己发出的,像是一具被操纵的傀儡,而且我听见有人摇铃。”
“刚刚那人给你解毒时,我瞧见你身上掉出一条白色小虫。”陆行知若有所思,“传闻南疆有一秘术,可操控人。”
蔺不言心头一紧,反问道:“花拍幕后之人究竟是何人,怎会懂的南疆秘术?”
“是何人暂且不得而知,但上京之内懂得南疆巫毒,武功与我不相上下,只有三个人。”
“谁?”
“江家二小姐,鬼市之主,还有...”陆行知徒然停了下来,抬眸注视眼前人,逐句逐字说出那个答案,“当朝首辅。”
江家二小姐是她的母亲,早已亡故,而花拍非鬼市承办,鬼主这人顶多喜欢搅混水。
唯有最后一者。
“前两人都不可能。”思索后,蔺不言得出猜测,脸色一沉,“花拍一事难道沈家也有参与?”
他回道:“至少脱不了关系。”。
听到此番话,她心中已是一团乱麻。
若是真的,那么沈瀛知道吗,或是说他也参与其中?
她不敢再往下细想。
虽说长大后沈瀛变了许多,手段狠辣了些,此前也已失了她的信任,但两人青梅竹马,她更将沈瀛视作兄长,因而蔺不言还是不愿相信,沈瀛会参与到此事中。
她直愣愣的凝视窗外,远方树影摇曳,似乎看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看。
“咳咳——”
身侧陆行知轻咳两声,将她思绪拉回。
当下,最重要的是理清鬼市花拍线索,不该再沉浸于这般情绪之中。再则,沈瀛若真参与其中。
祸由恶作,福自德生,善恶报应,身自当之,无谁代者。
满腔愁绪收拾好后,她正色道:“大量人口失踪与死尸,大理寺怎会没有察觉,除非...”
“这些人不全是来自上京,而且我猜测户部中有人参与其中。”陆行知补上他未说出口的话。
鲜少有人会选择走京郊乱葬岗那条路,若是真有户部中人参与,再加上刻意岔开时间抛尸,几乎很难发现。
陆行知低头沉思,又抛出一个线索,“还记得京郊乱葬岗的那具尸体吗?”
京郊那具尸体....
“也是女子!”蔺不言语气斩钉截铁。
近在眼前的线索,她怎可能忘记。
仔细回想下来,那具尸体面目被人毁坏,但根据剩下特征,她可以确定是一名女子。
“然也。”眼前陆行知突然扬起嘴角,“而上月,你说提刑司又在京郊发现了几具无名尸体,也是女子,而此前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出现的无名尸体,同为女子。”
“你的意思是,这女子也去过花拍?”她体力似乎开始不支,整个人神态十分疲惫,每说一句话,需要停下来大口喘气。
“应该是,但不知道被谁暗算,那人还故意将面目毁坏,显然是怕被认出。”陆行知从怀中取出一颗熠熠发光的白色夜明珠,内室瞬间有了微弱的光源,而从屋外又看不出任何变化,“不过,袭击之人为何没将鲛人珠取走?”
“总觉得有人刻意以此引导我们往鬼市查。”
这时,她半扶着床栏,晶莹的汗水如同雨水般不停滴落,身上衣衫尽湿,而一点朱唇竟无半分血色。
见人如此异状,陆行知半皱起眉头,抓过她的手腕探听脉博,“你可有感到不舒服?”
“略感疲倦,身上并无其他不适。”
陆行知仔细打量一番床上人,迟疑开口:“你...没有感觉到吗?”
“什么意思?”蔺不言立即追问。
她心中有些不好预感,因为从刚才起身体就格外累。
“你的脉搏非常快。”陆行知抓住她左手,放在自身的胸口处,“感受到了吗?”
对比之下,胸口一阵猛烈地跳动袭来,蔺不言半扶着栏杆想要起身下床,却眼前一黑,脱力向前倒去。
陆行知眼疾手快将人接住,半扶着她坐在床边。
“蔺不言,你的运气仿佛不太好啊。”他长叹了一口气,眼神中尽是无奈,“你中毒了。”
“怎会....是花坊之人还是那位姬先生?”此刻蔺不言看起来比方才更加虚弱,用尽全力才完整吐出一句话。
“先保存体力,别说话。”陆行知立即伸手在她身上点了几处,“我先封住了你的穴道,能暂时抑制住毒素蔓延。”
“但此毒不简单,我们先去衍水居。”
蔺不言再度缓缓开口:“窗外黑影怕是与此毒有关,我们若此刻出发,想必会被跟踪。”
“已过夜半,鬼市合市了,就算是那位姬先生的人,也不会在青天白日动手,不用担心。”陆行知望向怀中之人,他倒是好奇。
明明身中奇毒,竟还能冷静下来周全思考各方面。
若是身为锦衣玉食的京中小姐,可不会有如此性格,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有劳。”她便立即闭上双眼养神。
当下,蔺不言并不认为陆行知会趁人之危,要了她的性命,毕竟他还想要白玉壁。
即便是那次为了救治姑母与他对峙,也只是想互相制衡彼此,从未想要破坏这段建立在利益之上的结盟关系。
还有...这贼人大概是有点儿靠谱得。
再说,此刻她是真的全身无力,不想逞强。
陆行知顺势将人打横抱起,推开房门,向上京城西市方向去。
微亮天光,熄灭了宛若暗魅的寥落辰星,东升旭日,形成一束束粗细不等的光柱,穿透萦绕林间的薄雾,天色渐渐清亮明丽。
天亮了,鬼出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