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疏月往前方看去,视野中印出一抹隆起的弧度,那孩子仍躺在地上。
他眉心微拧,脚下不由快了几分:“那群孩子手下这般没分寸么?竟伤得这样重?”
竹弦连忙跟上,一边解释:“额头破了口子,见了血,其他的瞧着似没甚妨碍。”
云疏月没分给他目光,只仍旧声音温和地说了句:“竹弦,你当先去瞧那孩子。”
竹弦听出语气里的责怪,一时涨红了脸。他心下不认同,乡野孩子哪比得上主子金贵?但他知道主子的脾性,虽性子温和,但不是个受人拿捏的主,向来说一不二,也只敢呐呐应下:“主子,竹弦错了。”
竹弦心思浅,什么都表现在脸上,便是不说,心里想的什么,云疏月也能猜出几分。他没再说什么,只心下微微一叹,步子愈快。
两人靠的愈近,那地上躺着的人已经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云疏月对上那双黑漆漆带着不符合年龄的凶狠的眼睛,微微一愕。
——那孩子在警惕他们的靠近。
他不由停下脚步,抬眼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孩子。
瞧着五六岁大,身上的衣衫并不合身,像是在哪里捡来的破布,随意套在身上,皱巴得严重,好几处还破了洞。裤脚和袖子都极短,露出细瘦伶仃的胳膊和脚腕。大概是在地上滚过,浑身都沾着散碎的泥土。
一张脸巴掌大小,五官线条是好看的,只下巴尖得厉害,似乎过得极不好。头发枯黄,长短不齐地披散在脑后脸侧,像是深秋旷野的杂草。晒成深色的脸上沾了泥土,混着淌下的随意涂抹的血痕,很是狼狈。
但搭配上那样一双眼睛,又显出一种令人害怕的凶狠。
但这显然吓不住云疏月,他只觉得诧异。
这不像寻常家庭能养出来的孩子。
对方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打量,本还有些颤巍的身体登时便立稳了,瘦小的脊背微微弓起,光着脚踩在地上,小小的拳头紧握在身侧,龇牙用凶狠的目光紧紧盯住他们的一举一动,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像是头失去母狼保护的小狼崽,察觉到了远比自己强大的敌人,露出警惕又戒备的模样,试图恐吓走敌人,却并不贸然启动并无胜算的袭击。
其中机警像是与生俱来一般。
倒像个天生的猎手。
云疏月心下为自己的比喻感到几分好笑,又觉得有几分心怜。
这孩子便是父母俱在,也当是不受家里待见的。
这样的事并不少见。
说起来与那失了母狼的狼崽也并无不同,都要受到外界欺凌和环伺。
他的目光在那孩子血渍未干的额头稍作停顿,心下衬道,还是头负伤的小狼崽。
他紧拧的眉头又稍微松开,这孩子这副模样瞧着实在狼狈,实际只是擦破了皮,并不是极厉害的伤——显然他已经极力将自己保护好了。
上过药,养几日便也大好了。
前提是,这孩子愿意跟他们回去上药。
云疏月看着小孩警惕的模样,心下觉得大概有些难办。
原本他并不打算多管,欺凌总是随处都有的。便是云国公府上,也不全是花团锦簇,仍然有勾心斗角,甚至越是瞧着光纤处,争斗得愈厉害。
这孩子生活在这里,总要有自己的适应之道。
他帮的了一时,也帮不了一辈子。不对等的际遇或许可解一时之困,但事后只会让人陷入更糟糕的境地。
待竹弦将人驱散,也算解了一时的围困,其余的他并打算多插手。
但天上掉下的踆乌极乐鸟幼鸟让他改变了主意,这样一只伤残的幼鸟,放在这里的任何人手里,都活不下来,便是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却也做不到放任不管。
他虽不爱鸟,但从小耳濡目染,也是对这只幼鸟存了几分心怜的。
与其留给这群孩子糟蹋了,不如拿它与他换下一笔银钱,也算两全其美。
但真正与幼鸟的主人见到,云疏月便知,这打算是不成了。
那双眼睛告诉他,他甚至未必知晓银钱为何物。虽然这样的想法很奇怪,但云疏月就是这样觉得的。
便是在这孩子面前堆满了黄金白银,也不定能换下这只珍贵的幼鸟来。
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几分好笑,却也拉住竹弦在对方警惕的目光中示弱地往后退了一步:“我们并无恶意。”
他托举起掌心呼吸微弱的幼鸟,目光垂落几分,心下微微一叹,便是如何怜惜,如何珍贵,也不便强人所难。
若是其他人,他或许还会努力一番,便是用上强权,也不是不可的,他并非不知变通的人。
但对这个孩子,他却没来由地不想那般,或许是那双眼睛太特殊了。
在对方夹杂疑惑和警惕的目光中,他用目光示意竹弦留在原地,自己则慢慢地一步一步靠近:“这是你的吧?我捡到了……”
对方似被他安抚住了,虽然仍旧弓着腰背姿势警惕,却放人了云疏月的靠近。
现在他们的距离很接近了,他举起的手只要稍微低下,甚至可以摸到对方的头顶。
他伸出那只托举幼鸟的手:“现在我把它还给你……嘶!”
那个一直保持警惕姿势不动的孩子却像是等待许久的猎手一般,瞅准时机,在他毫无防备之际,微弓的脊背一瞬绷直,猛地扑上来,双手死死抓住他暴露在外的手腕,一口咬在腕侧。
那一下没有丝毫留情,几乎是瞬间,就见了血,云疏月没有想到对方会袭击自己,这样近的距离根本来不及防备,生生受了这一口,痛得当时就冷嘶了声。
落在后面的竹弦见到这一幕,眼睛登时就红了,猛地就要扑上来,云疏月受了这一咬,心头苦笑,心道自己实在是大意了,却也不好放任对方继续咬下去,这般凶狠的力道,似要活生生咬下一口肉来。
他被咬住的手腕还掌着幼鸟,愈发不好使力,那骤然袭来的力道和疼痛让他手腕一颤,幼鸟险些从掌心掉落下去。
另一只空着的手正要掌住发狠的这孩子,对方似察觉到一般,脏兮兮的小手在他掌心猛地一捞,矮身躲过竹弦和他一并探过来的手,噔噔噔迈着小短腿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竹弦要去追,被云疏月拦住了:“算了,莫去追了。”
便是真追回来,还能真把人打一顿么?
云疏月想到对方瘦弱伶仃的胳膊脚腕和过于尖细的下巴,便当是受了个教训吧,明知是个极警惕的崽子,却试图闯入对方的领地。
他心下苦笑。
竹弦狠狠跺了下脚,到底是听了话。
他心疼地掏出绢帕给他包了伤处,一边红着眼骂道:“真是没良心的崽子,喂不熟的白眼狼!活该被打!怎么没把他打死了!我之前就不该拦……”
这一下咬得极狠,左手手腕内侧两个深深的牙印,血水自伤口处淌出来,不多时便染红了绢帕。
云疏月脸色有些发白,听竹弦越说越过分,眉心微拧,碍着对方也是为了自己,不好责怪,便只苦笑着阻道:“好了,莫要说了,是我大意了,怪不得对方。”
竹弦也看见了伤口,愈发不平:“主子心善,偏那崽子不领情,咬得这样狠!”
云疏月摇摇头:“那孩子看着便是个警惕的,想来这般也是受得伤害多了,为求自保……”
到底受疼的是自己,哭笑不得的同时也有几分不是滋味。
便也缄默不多说了。
眼看血有些止不住,两人身上都没带伤药,竹弦急道:“主子,还是快些回庄子上,让大夫看看吧。”
云疏月微微颔首,被搀扶着往回,深一脚浅一脚走着,像是想到什么,忽然道:“竹弦,父亲问起,便说是撞到了条狗崽子,让咬了。其余便莫要多说了。”
竹弦很是不忿,他不明白主子为何要为对方遮掩,在他看来,让主子受了这般的苦,便是将那崽子抓来,打死也是使得的。
他张嘴要反驳,对上对方平淡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目光,却只敢将那些想法藏在心底,只嘟囔了句:“是人咬的,还是狗咬的,大夫很容易瞧出来。”
云疏月道:“你只管守好你的口便是,其余便莫要管了。”
竹弦只好委屈着应道:“小的省得了。”
云疏月看着应下,才收回目光,竹弦他了解,是不敢违背他的命令的。
手腕处传来烧灼似的痛,他抿了抿有些苍白的唇,看着蔚蓝辽阔的天空,非是他一定要为对方遮掩,但若是叫父亲知晓了,定是会要了对方半条命,说不得便是整条命都没了。
如此,万不应当。
退一万步来说,最先招惹的属实是他,虽受了这咬伤,却也不值得对方拿一条命来赔。
他脑海中又浮现起对方的模样,和那双狼崽一般凶狠警惕的漆黑眼睛。
对方为了活着,想必真的很努力了,便莫再平添波折了。
在他和竹弦逐渐走远后,一棵大树后,始终盯着他们的阿因狼狈地喘出口气,慢慢滑下了瘦小的身体,坐倒在地上。
剧情线和原身的记忆在脑海里交错,她闭了闭眼,有些失神。
云疏月,即是她这个世界的任务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