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书房里执笔描画着什么的赵朔州笔尖凝滞片刻,仍旧一笔点下。他端详片刻,因被惊扰蹙起的眉宇便又舒展开来,展露一丝微不可察的欣悦。
方将毛笔搁在笔槽,还不待他说“进”,“砰”一声闷响,林觉眠已经破门而入。
赵朔州大手一扫,已卷了桌案上铺展的纸张,仔细搁置到案头。他眉间隆起阴影,一双黑眸沉冷地看向闯进来的林觉眠。
林觉眠却顾不上他面上的冷色,而是神色急切道:“将军,属下刚才从城门回来,看到清平县主乘坐马车出城,便上前询问,不料清平县主说要离开漠北往南方去,本打算轻装简行,不惊扰任何人的。不过现下既遇见了,便托属下转告您一声。属下想拦阻,但清平县主执意离开,只得急忙回来告知于您。这会子功夫,怕是已经出了城门了……”
赵朔州浑身一震,倏然站起。
这时一身风华雍容的宫装女子自敞开的门间施施然走了进来,正是如今的嘉懿皇后,上官容。
“心上人不告而别,怎么,三哥不去追吗?”上官容眉眼一错间不动声色和林觉眠交换了个眼神,林觉眠便悄无声息退下了,顺带掩上了门扉。
赵朔州唇角拉直,目光扫过上官容,定定看了几秒,绷紧的下颌松缓下来,敛垂目光,低声道:“……殿下莫要顽了,阿因不会不告而别。”
上官容上前几步,不急不徐随意寻了张椅子坐下,轻笑道:“三哥倒是颇为了解清平县主。”
赵朔州敛眸不语。
上官容支着下颌:“若是清平县主当真走了……”她眼梢微挑,半睨着上首的男人,似是随口问道,“三哥可会去追?”
赵朔州设想了一下,倏然双拳紧握,眉宇间凝结浓重的阴影。
窒息一般的几秒后,上官容挑起的眼尾愈发上扬,她轻笑了声:“哟,三哥搁这发脾气呢。便是说都说不得了。”
赵朔州削薄的唇抿直,没有理会她言语中的打趣,依旧是那句话:“殿下莫要顽了。”
上官容打量他半晌,忽然问:“三哥可是有心事?”
沉寂半晌,赵朔州目光似落在案头卷起的卷轴,又似空茫无所依凭,眉间洇出阴霾。
忽而似是而非问了句:“殿下,一颗心可能……容下两个人?”
上官容一向面不改色也被这句话惊了下,她仔细瞧他几眼,想起什么,忽然不可抑制笑出了声。
在对方愈发绷紧的神色中指尖抹去笑出的泪痕,缓了缓才道:“三哥,你莫不还以为,你曾对我有意吧?”
赵朔州:“……”
上官容理理笑乱的衣襟鬓角,稍微正色了些:“三哥,那段时间我曾察觉到你状态有异,但后来一直没有挑明……”
她抬眼仔细地瞧着他,问道:“三哥,你可知为何?”
赵朔州蹙眉,疑惑和迷茫在他眼中交替。
上官容看得分明,轻叹道:“三哥,我视你如兄如友,你该知,纵使我万般手段,也不会轻贱你一颗赤忱真心。我不曾说明,是因我从不觉你对我,是男女之情。”
她指尖隔空描摹那双始终沉黑如夜色的眸子,在对方错愕目光中缓缓道:“只因,你这双看着我的眼,太干净了。”
“而一个男人对自己心爱的女子,不该是这样的目光。”
“三哥,我比你更了解男人,对男人而言,爱欲,爱和欲,从来有爱便有欲。”她侧眸看向窗棂外透进的微渺光线,轻声道,“而你的眼中,从未对我有过觊觎。”
她回转视线,对上上首男人紧缩的瞳孔,道:“你护我助我,或因责任或因恩情或是其他的一些什么,但我肯定,你不曾爱过我。”
赵朔州似有所悟,半晌张了张嘴,问道:“……那为何如今却又挑明了?”
上官容一垂眼,便收了方才的动容,含笑睨了他一眼,道:“这便要问三哥了,藏月你给了清平县主吧?”
她虽问着,却是陈述的语气。
“或许三哥你自己都没想明白,但你从来不缺乏敏锐,行动先于大脑帮你做出了决定。三哥,你要做的,便是相信自己的直觉。”
“既已寻觅到了月亮,何必陷于曾经微茫的萤火呢?”
“大但逐月,才是你应该做的事。”
“三哥,莫要失去了,方知后悔。”
她说完,执起茶盏,垂眼轻抿了口。随后曲起指节,似漫不经心在桌案上敲了三下,任由男人陷入沉思中。
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上官容和赵朔州一瞬看去。
赵朔州收敛心神,沉声道:“进。”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灰靥肃容急步走近,看了看一旁的上官容,得到示意后才抿唇低声道:“将军,清平县主出城接应从南方运来的药材,不想一伙蒙面贼寇突然闯出,拦杀运送队伍。清平县主被牵连其中,属下接到消息,急忙赶去,仍旧去迟一步,现场血迹凌乱,只寻到一支竹簪。”
他将竹簪递上,垂眼道:“清平县主如今……下落不明。”
赵朔州一把抢过,目光四下搜寻,倏然瞳孔一缩。
竹簪色泽略显暗沉,眼见是用得时间长了,磨得通体润泽。簪尾绣刻一朵丁香,花瓣中央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暗红。
那是他一次无意摔坏了阿因的竹簪,私下便拿刻刀琢磨了十数把竹簪,准备挑出最好的一把赔给阿因的,却被阿因察觉,最后从中挑了这把簪尾绣刻丁香的竹簪。
也唯有这把因最初不熟练,不慎划伤手指,落了血渍污了簪尾丁香。
他不会认错,这把竹簪,是阿因的!
他握紧竹簪,指骨绷紧到发白。半晌,闭了闭眼,沉声朝灰靥下令:“所有城防军下令戒严,从这一刻起只准进不准出!另密令所有月卫全部出动,秘密调查,军中则按兵不动,以免贼寇狗急跳墙!”
“是!”
赵朔州话落,灰靥退下执行命令,他则一言不发,直出书房,甚至没顾得上瞧上旁边的上官容一眼。
那方向,分明是朝向药材运送队伍遭遇贼寇之处。
上官容走到门口,看着眨眼间便走远了的男人带着几分慌乱的背影,慢慢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林觉眠不知何时从一旁的树后走出,无声向门口的女子行了一礼,便退下了。
他走后,不多时,便有一个体态颀长的男子从阴影处走出,揽住上官容的腰身,亲昵地在她脖颈间嗅闻,低声道:“容容,你为了这赵朔州,可还真是煞费苦心……叫孤都有些吃味了。”
“那可是为陛下征战沙场平定漠北几次险些丧命的有功之臣。”上官容斜了他一眼,“何况若不是陛下默许,臣妾这点子伎俩哪能这般顺利执行下去?”
“陛下得了便宜,偏还要到臣妾面前卖乖不成?”
“还是容容了解孤……”男子低笑了声,拈起怀中女子的一绺发丝,慢条斯理地于指尖蛛丝般缠绕,“你说这赵朔州有一颗赤忱真心,孤便待你不好么?”
上官容按住他的手指,将自己被缠乱的发丝一圈一圈又松解开来,不紧不慢道:“三哥少时孤苦,但本性纯良磊落,也唯有清平县主这般女子才相匹配。”
她握住那几根仍旧不放弃作乱的有些泛凉的手指,语气多了几分纵容和无奈:“至于陛下……您这一肚子坏水儿,也合该配得臣妾,便不要拿臣妾和您自己出去腌臜三哥了。”
*
赵朔州赶到现场时,果见一片血迹凌乱,地面上散乱分布着丢弃的马车和散落的药材,仍有几点火星裹着稻草木头燃烧着,昭示着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拼杀。
只要一想到他的阿因可能会遭遇不测或是如今正在受苦,他的心脏就像被攥住了一般,痛苦到难以呼吸。
他极力镇定心神,翻查现场,试图寻得半点蛛丝马迹。但能得到的线索,灰靥已经尽数获悉,任凭他如何翻找,也一无所获。
赵朔州蹲在地上,捡起一把散落的丁香,像雕塑一般久久伫立不动。
正字他承受噬心之痛,为过去自己的踌躇犹豫而悔恨不已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带着疑惑的熟悉声音。
“将军……?”
洛因走到半路,忽然被林觉眠派来的兵丁拦住,说运送药材的队伍半路遇到打劫的山匪,好不容易将山匪击溃,队伍却失散了,耗费了些时间才重聚起队伍,但到达的时间不免比预计晚了些时辰。
说消息传来,他正要通知她,却不想她已经动身了,只好连忙追上来。
洛因虽然觉得这套说辞有些可疑之处,但也找不到林觉眠会欺骗她的理由,便放在一边,和来传信的兵丁一同回转往将军府。
行至半途,另一个兵丁在前面那个耳边耳语一番,便告知她,说弄错了,现下队伍已经到了。
洛因愈发狐疑,但有月九隐在暗处,且这一带都有军队巡逻,并不如何畏惧,便也跟着来了。
结果走到地方了,两个兵丁死活不肯再靠近,还推推搡搡非要让她来,问,就是将军在这里等她。
洛因心下便明白,其中绝对另有蹊跷,但看着两个兵丁支支吾吾半晌,也知晓应当不是要害她。
便抛下两人独自上前了。
老远便看到一地凌乱,甚至问道了血腥气和呛人的柴火燃烧的味道。
她心下一惊,想到兵丁口中的话,赵朔州在这里等她。
不由愈发小心和疑惑。
这到底玩的是什么把戏?
她缓缓靠近,绕过一株大树和散落的残破的马车,就看到蹲伏在地上的身影。
熟悉的侧脸轮廓让洛因一眼便认出,那是赵朔州。
薄软的绣鞋踩在草枝上发出细微的窸窣声,赵朔州察觉到身侧有人在缓慢地靠近。
那个声音,他不会听错!
……是阿因!
巨大的惊喜攫住了他的心脏。
洛因有些疑惑地唤了一声,就看到地上蹲着的人影猛地一僵,然后一点点转过头来,目光仔细将她从头到尾逡巡了一遍,像是巡视领地的猛兽一般,直到确定了什么才稍微收敛。
最后却又倏然抬眼,朝她望过来,里面凝结的热切和喜悦几乎要烫伤洛因。
她心中疑惑,却也感受到对方的不安,朝他露出了个略带安抚的笑容。对方却猛然起身,冲上来一把抱住了她。
两只大手像铁钳一般紧紧捁住洛因,她甚至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赵朔州将下颌埋在她颈间,似乎刚死里逃生一般,泄出的呼吸烫热又粗重。
洛因肩胛骨下意识收缩了下,沉吟片刻后,又舒展开来,伸出胳膊环住紧抱着自己的男人,轻轻拍打他的脊背:“好了,没事了,将军。”
过了许久,男人才松开了她,只是眼角有些泛红。洛因瞧见了,却没提。
空气安静了片刻,两人几乎同时出声。
“阿因,你去哪儿了?”
“将军,发生了何事?”
两人对视一眼,又齐声道。
“你先说。”
“你先说。”
最后还是洛因一锤定音,先说了自己的情况:“我就是来查看药材,中途起了些波折,多跑了些路罢了。”
赵朔州起身在洛因出现的那一刻,就已经明白了大半,知道自己多半是被几人联合设计了,当时没反应过来,多半是关心则乱。
但听见洛因亲口说出来,还是觉得心里安生许多。
比起阿因安危,他并不多在乎自己被欺骗耍弄之事。甚至心中还觉庆幸,幸好,这只是一个谎言。
他并没有说自己被设计的事,只绷紧下颌说了句:“……我以为你出了事。”
这话一出,空气静了片刻。
两人对视一眼,又各自撇开目光。
在柴火和血腥气蔓延的空气中,似乎有异样的情绪氤氲。
半晌,还是洛因先开了口:“这里实在不适合说话,我们先回将军府吧。”
赵朔州颔首应下,去牵了马,却谁也没有提骑马回去的话。
两人走出凌乱的现场,沿着开辟出来的石子路慢慢走着。
走了一段路,赵朔州忽然问道:“阿因,你还会走吗?”声音带着些沙哑,很显然,他还没有从刚才的情绪中缓和过来。
洛因有些惊讶他会问这个,但也没有瞒着:“会。”
“阿因准备去哪儿?”
“云城吧,据说它是大乾最富庶的城池,想去见识一番。”
赵朔州牵着马走在石子路的左边,目光看着前方,似很随意地问:“阿因打算在云城哪里落脚?”
洛因走在石子路的右边,薄软的绣鞋踩在碎石上一息省二也无。
她受了这接二连三的问,心中一动,侧头朝左手边的男人看去,正瞧对方也看过来,两人的目光便对上了。
今天是个晴天,接近十一月的时节,太阳晒在身上,却不灼热,反而有些令人懒洋洋的暖。
风卷过松柏,哗啦啦响。
洛因看着那双如黑夜般汇聚了风霜雨雪此时却十分宁静的眸子,其中映出一个小小的黑白的她。
她忽然笑了:“问这般仔细,难不成将军要来找我不成?”
两人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
赵朔州神色认真地凝着她:“阿因……还来得及吗?”
洛因忽然有些狼狈地扭过头,轻声说:“不怕吃,只怕你不来。”
“将军,我一直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