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这个冬天一连下了好几场大雪。但没过多久，积雪就开始融化，气温也悄悄升上来，春天即将到来了。

出入屋子里的信鸽变得比之前更多，不死原城的信使也来往得更加频繁，让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不胜其扰。直到有一天，收到了一封最新的信件后，奈落因为长期辛苦工作而日益阴沉的脸色难得地被什么点亮了。

“凉生写信说他已经启程，在回来的路上了。”奈落把薄薄的信纸捧在手里，又看了一遍，告诉杀生丸。

杀生丸抱剑坐在一旁，安静地看了他一阵，才说道：“恭喜。看来你就快要轻松了。”

“说得也是。”人类青年把那封信递到烛台上烧成灰烬，思索片刻，又说，“不过也没那么快。等他回来，有几件事必须要赶紧催着他完成才行，不然他城主的位置恐怕没多久就要被人掀翻了。不死原城如今人心浮动，有不安分之人在暗地里觊觎城主之位，而且应该已经有所行动了。”

这个时代战乱不断，藩国割据，各个领主不但要应对来自其他藩国的侵略与攻占，还要小心防备自己的内贼。为了扩充势力，领主们往往会在麾下招募许多家臣及武士，这些家臣们各有等级，而其中强大的家臣则又另有自己独属的家臣和武装。如此一来，一旦主君势弱，则家臣们就很容易野心膨胀，挟主君为傀儡，甚至直接弑主而代之。

杀生丸知道这样的事在人类世界不过家常便饭，但他一向对人类之间争权夺利的勾当没什么兴趣，也从不关注。不过如今奈落提起，他便也产生了点好奇：“何以见得？”

“你还记得那个叫真继的男人来我这里要求与不死原城结盟时说过什么吗？他说，听闻我是不死原城的‘代城主’，独揽城中大权。以及，‘不死原城的城主与妖怪有来往’。”

“他的确这样说过，那又如何？”

“然而，我只是答应暂时帮凉生管理事务，最多算是他的‘幕僚’，而不是什么‘代城主’。至于妖怪的事情，原本理应是‘不死原城有妖怪作乱’——杀死老城主那时，为了掩人耳目制造假象，我们还花了不少手段，我连蛛丝都没收，还特意留除妖师和巫女在城中盘桓——但传出来的话却是城主勾结了妖怪。”

杀生丸点点头，已经隐约明白了奈落的疑虑。

奈落继续说道：“那些话不过是流言而已，流言与实情有所出入，原先也不是什么大事，然而如果考虑到凉生继位之前的情况，那就不一样了。”

不死原城老城主尚在世之时，少城主身患残疾，势力微弱，在城中极不受重视，就连普通的侍女和家仆都敢欺负他。在这样的情况下，若说所有的家臣都毫无二心，会在老城主去世后忠心耿耿地拥立少主，恐怕只能是美好的想象罢了。哪怕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到，必定有人会野心膨胀，暗地里期待在主君更替之时，自己能一跃而起取而代之。

奈落接着分析：“只不过老城主死得太过突然了一些，凉生又极其迅速地接过了大权，他们一时间没做好准备，只能暂时蛰伏，静观其变。但现在，恐怕憋得太久，已经沉不住气了。”

“的确。那几个流言如果放在一起，很容易让人产生其他的联想。”杀生丸笑了一声，“不过我看他们的目标不是少城主，而是你。”

毕竟对不死原城的人们来说，老城主突然暴毙、少城主双腿奇迹复原、以及随后食尸坊在城中作乱，这几件事都是从那个名叫奈落的神秘青年出现后才发生的。而从那以后，少城主对奈落赋予了极为少见的信任，甚至让他主理城中几乎一切事务，自己则放心远行，也不能不让人怀疑其实少城主不过是个摆在台面上的傀儡，真正操纵一切的是奈落，而且他很有可能自己就是个妖怪。

奈落轻咳：“大概我之前还是太过招摇了吧。”

杀生丸瞥了他一眼：“去掉‘大概’。”

“……”

估算脚程，城主一行人应该在五天后的上午到达。当天早上，奈落顶着某只大妖不高兴的目光，从地窖里捞出早就酿好的银杏酒，准备给自己这一世唯一结交到的朋友接风洗尘。可是一直等到傍晚时分，道路的尽头都空荡荡的，始终没有看到不死原城的队伍，放出去的信鸽也没有一只能够返回。

难道是有什么事给耽搁了？他迟疑着。凉生做事情一向稳妥，若有意外情况，肯定会事先设法告知的。何况城主身边跟着许多人马，还包含从除妖师村落精挑细选出的几名好手，等闲又能出什么事呢？

等到太阳即将落山，天色已经擦黑时，坐立不安的奈落终于开口：“杀生丸……”

还没说完，一直沉默着陪坐一旁的大妖就站起身来，朝他伸出一只手：“去看看。”

“……”奈落有点受宠若惊，毕竟不死原城的事情与杀生丸无关，原本他只是想问问能不能把阿哞借走，结果看对方的架势，居然是打算亲自陪着。

“怎么了？”杀生丸的手在半空中悬了半天，见奈落还不过来，不由抬眸，“不是要去找那个人类城主？”

“没什么。”奈落摇头，反手握住了他，“走吧。”

杀生丸带着奈落飞得很快。他们都清楚，一旦天黑，找起人来肯定会困难许多，于是都低头用目光仔细搜寻着下面的道路。忽然间风向微微变了。杀生丸猛地在半空中停下来，眉头皱起，神色间也露出几分迟疑。

“怎么了？”问出这句话的同时，奈落心中忽然产生了某种不好的预感。杀生丸脸上的那种表情，只有在过去一些特定时刻，他才见到过。

白色的大妖看了他一眼：“……血腥味。”微微一停，又补充一句，“很重。”

“在哪里？！”

杀生丸没再答话，揽着他的那只手紧了一紧，转头朝侧面的某个方向飞了过去。这时天光淡去，夜幕彻底落了下来，脚下除了黯淡的白色道路，其它一切景物都模模糊糊的。血腥味将他们引到了一处密林附近，由于树枝遮挡，没办法再飞，杀生丸便带着奈落降落下来，沿着道路继续往前搜寻。刚进入密林没多久，便看到两道很深的痕迹印在前方的道路上，歪歪斜斜地偏向一边，像是牛车翻倒后又被一路拖拽着形成的，而道路旁侧的树木也被撞得东倒西歪，形成一个巨大的空档。

杀生丸本要钻进那空档继续寻找，但微一迟疑，又停住脚步，带着点询问地看向身后。虽然四周十分黑暗，但大妖的夜视能力十分强悍，他看到奈落的脸色异常地苍白——虽然始终维持着面无表情，但配上那副苍白，就像是罩了层死人面具似的，叫人看了心里一颤。

奈落这一次似乎完全没明白杀生丸为什么要停下来，他只淡淡瞥了大妖一眼，便越过去，自己走在了前面。还没几步，忽然被草丛里的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下，那东西被他一踢，自己又咕噜噜向前滚了几尺，隐入前方更深重的黑暗，然而那股浓烈的血腥味即使是人类的嗅觉也能觉察出来了。

“是……什么？”

杀生丸没有答话，只运起妖力，在手中汇成一团明亮的妖火，让它晃晃悠悠地浮在半空中照亮周围。

滚到前面的那东西，居然是一截被砍断的人类手臂。

手臂的断口处十分新鲜，虽然血液已经流尽，但依旧湿漉漉的，在妖火的映照下反射着微光。这应该是一个习武之人的手臂，除了套着厚厚的护臂之外，指节、虎口处都有厚茧，只有长期握刀，才能形成这样的情况。

奈落的脸色又白了一些，他深深吸了口气，正要循着歪倒的树木继续往密林里钻，杀生丸忽然出声。

“等一下。”

“怎么？”

杀生丸有些欲言又止，但还是告诉他：“前面，已经没有任何活物的气息了。”

“……！”奈落身子微微一僵，但并未多做停顿，只说，“去看看。”

血腥气越来越浓，他们沿路看到了越来越多残破的人类肢体，有些穿着不死原城仆从与武士的服饰，也有一些很陌生，不成套的铠甲与武装，应该是那几个除妖师的。肢体像是被什么凶恶的野兽生生撕裂开来，断口处很不平整，还连着参差的筋骨和皮肉，血迹淋漓。每次见到新的，奈落就会蹲下身去，伸手翻检一番，确认主人的身份。很快地，他的手上、袖子上、衣摆上，也沾染上了同样的淋漓血迹。

一直到最终，树丛的深处出现了那辆歪倒的牛车。整辆车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重重顿在地上的，车厢碎了一半，另一半也严重压扁变形。拉车的老牛四蹄翻倒地摔在一旁，肠穿肚烂，血液铺了一地。

他们绕着牛车和牛走了一圈，没有发现更多的人类肢体，奈落忽然肩膀一松，一直绷紧的脊背也微微弯了下来。

“没有看到凉生，这至少说明……”他还没说完，却发现杀生丸的脸色不太对劲。

白色的大妖似乎又嗅到了什么，微一迟疑，还是引着奈落又朝更深处走了几步。就在两棵高大的树木之间，留有一小块草木稀疏的空地。空地上泥土的颜色与周围都不一样，呈现出一种暗沉而黏腻的黑色，散布地面的落叶与杂草上也覆盖上了同样的黑色，就像是有人把一大盆漆黑的油漆给泼在地面上了一样。

这种黑色对杀生丸和奈落而言都不陌生，他们都知道，无论刚流出的鲜血有多么殷红，但只要在空气里放上几个时辰，就会变成这种陈腐而可怕的颜色。

沉默良久之后，奈落忽然出声。

“……真是的。”他说话的时候，嘴角紧紧绷着，非但不肯露出悲色，反而像是要强迫自己笑出来，“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杀生丸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接口。

奈落又说：“竟然连尸体都没留下，恐怕连把他的灵魂召回来，问问凶手是谁都做不到了。”

他说的没错。不死原凉生之前已经被天生牙复活过一次，不可能再有第二次。而由于尸体没有保留下来，失去了重要的媒介，也很难利用法术召回亡灵。

杀生丸的手不自觉地摸上天生牙的剑柄，但又缓缓放了下来。

“奈落……”他正要说些什么，忽然远处传来人声。

“奇怪了，求援信号明明是从这里发出的，怎么什么动静都没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道。

“珊瑚，你走慢一点！没动静说明事情肯定已经结束了！”

“啊！姐姐！”

“怎么了，琥珀？”

“那是……那只手是……”

作者有话要说：禁止留爪。再留爪我全部剁下来煮一锅猫爪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