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真继清醒的时候，已经被一行人带到了山下的村落。肤色黝黑的武士有些疑惑地打量着周围，似乎还在寻找谁的身影，等看到其他人，脸色微微一变，似乎忽然之间就明白了什么。

随后，他正襟危坐，仔细听完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所以说……她果然不是晴香。”他声音里透着虚弱，迟疑了好一会儿，仿佛需要让自己鼓足勇气，才能继续开口，“那她究竟是谁？”

“她是由那棵‘树木子’所化成的树妖，”诸叶抢答，随后双手比划着，十分认真地告诉他，“晴香夫人不幸被即将化妖的‘树木子’吃掉了，那时候她心中一定充满了强烈的不甘和怨恨，这也严重地影响了那棵树。因此更准确地说，她是从晴香夫人的怨念中诞生，藉由‘树木子’成形，由此而诞生的半妖。”

“是吗……”真继点了点头表示听明白了，随后沉默地垂下眼睛。

“恕我冒昧，”这时候，一直没骨头似的靠在杀生丸身边的某位黑发青年慢悠悠地开口，殷红的眼眸打量着武士无精打采的身影，“真继先生一开始就知道那只妖怪不是你的妻子，不是吗？”

男人闻言苦笑了一下：“大概吧。毕竟已经七年过去了。在那样常年冰封的大雪山上，别说一个弱女子，就算是个最健壮的男人，也不可能活得下来。”他叹了口气，“只不过，我有点不甘心，总想着万一呢？万一受到山神眷顾，或者遇到别的奇迹，我们夫妻能再相见呢？而且……而且那个时候，她真的很像晴香，太像了。”

不止是容貌，还有说话的语气、走路的姿态、看人的眼神、以及许许多多细微的小动作……真是哪里都像，以至于她让他深夜之时一同出门，哪怕用脚趾头想都知道疑点重重，他却依旧毫不犹豫就跟着去了——也许他只是太想见到她了吧。

永远和刹那对视一眼，赶紧齐声安慰他：“这一点都不能怪你！谁叫那只树妖的幻术那么厉害！连父亲大人那种强大的妖怪都没能识破呢！”

被莫名其妙点到的杀生丸：“……”怎么办，这可是女儿们说的，只能保持沉默。

然而靠在身边的某人毫不客气地发出嘲笑的声音，杀生丸木着脸把那家伙推开到了一边。奈落猝不及防，身子歪了歪，回头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收到一个回瞪，只好整整衣服，自己重新坐直。

真继重新抬起头来：“晴香现在……我是说那只树妖，她怎么样了？还在幻弥山上吗？”

小姑娘们互相对视一眼，都有点不确定，于是又看向身后年长的一辈。戈薇轻咳两声，回答了他：“很不幸，那时候发生雪崩，她本来就受了伤，又为了救您，耗尽妖力，现在已经变回了原形。如果要重新化妖，恐怕不知道还要再过多少年吧。”

“是吗……”

“真继先生，”永远轻咳两声，试图安慰他，“至少她在最后还是选择了救您，这说明你们之间的情意并没有消失，我想真正的晴香夫人地下有知，也一定会感到安心的。”

说到这里，诸叶好奇道：“话说回来，那只树妖到底怎么想的？既然她继承了晴香夫人对真继先生的感情，那么一开始又为什么想要杀他？这行为简直前后矛盾嘛！”

“对啊！而且她明明是树妖，为什么觉得自己是雪女呢？”

“也许因为她是半妖，所以很多有关妖怪的事情都没弄清楚？”

“可是你看，我的父亲大人，还有永远和刹那，不都是半妖吗？也没见他们分不清自己真正的身份啊？”

“嗨！别把我跟那种愚蠢的半妖进行对比……”

“犬夜叉！坐下！”

“哇！”

“别当着真继先生说这种话！”

“啧！我不过说说实话嘛……”

“我是听错了吗？”某位黑发青年慢悠悠拉长了声音，“什么时候竟然轮到这家伙来鄙视别人的脑子了？”

他身边的白色大妖不置可否，隔了片刻才开口：“那你怎么看？”

“嗯？”

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其他人都不约而同住了口，把注意力放到了他们这边。诸叶跟着点头：“对啊，奈落，你怎么看？”

问我？又问我？怎么什么事都要问我啊！难道我是一本百科全书吗？翻一翻就有答案的？

虽然一连腹诽了好几句，但为了维护自己“温柔和善”的形象，奈落还是清清嗓子，回答道：“你们觉得她的行为前后矛盾，是因为你们一直在以人类的标准来衡量她。然而，她可是妖怪啊！”

“诶？”大家全都愣了一愣，“这有什么不同？”

奈落说：“晴香夫人七年前就已经去世，死了就是死了。你们自己也刚刚说过，那只树妖并非晴香夫人本人，而是从她临死时的执念中诞生出的妖怪。晴香夫人当时心中恐怕存在着两种截然相反的执念，一种是此生不能再见爱人的思念与遗憾，另一种则是对加害于她的恶棍们的愤怒与仇恨……树妖继承了她全部的执念，因此心中也同样存在着两种截然相反的感情。”

“就算这样，当她一开始见到真继先生，又怎么会试图杀他呢？她不是明明继承了那种爱吗？”

“可她也继承了恨。”奈落沉吟着说，“也许是记忆不完整的缘故，又或者因为她不是晴香，所以晴香的记忆对于她也并没有什么代入感，更像是在旁观别人的故事。……而且你们看她那副浑浑噩噩的样子，看起来诞生并未多久，灵智都未必多高，一切行为都以那股执念为驱动，遵循着妖怪的本能。她的本能，就是杀死那些在她看来肮脏、恶心的男人。而真继先生……也是个男人。”

小姑娘们一下子恍然大悟：“明白了，所以说如果因为一些原因认不出来的话，她就会把他跟那些恶棍当做同样了。”

“她是在制造幻境的时候，一点一点想起来的吗？”

“这个我们可就不知道了。也许吧。”

“而一旦认出来的话，救真继先生……也成为了她的本能。”永远说到这里，忽然叹了口气，“这么一想，忽然觉得那只树妖虽然肯定杀了不少无辜的人，但其实也很可怜。明明晴香夫人与真继先生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全都不是她的故事，可她却偏偏继承了其中的感情。所有的行动也都被那种感情所束缚，为它生，为它死，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活过一样。”

这话说完，室内陷入一阵沉默，所有的人都思考着她这句话。隔了片刻，才有人轻声说了句：“是吗……”黑发青年垂下眼睛，让人看不清眼底的神色，虽然四周烛火映照，但他的脸上非但没有映出暖色，反而显得异常苍白。

“如果……我是说如果……”角落里响起一个声音，真继在良久的沉默后终于重新开口，“如果我想法子让那只树妖恢复妖力，让她重新回来，她会不会愿意留在我的身边？就像真正的晴香一样……”

“那你可要小心一点了。”奈落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殷红的眼眸中透着某种意味不明的深意，“她会爱慕着你，但她也会随时试图杀死你。”

“为什么？！”男人一脸震惊。

“因为存在于她灵魂中的‘杀死一切男人’的这个本能，并不会因为认出了你而被消除。你是一个男人，只要这一点不变，你就会一直是她的目标。”

还没等真继回答，诸叶十分不可思议地开口问道：“可真继先生也是晴香夫人一直爱着的人诶！就算这样也不能通融吗？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

“所以你看，你又在用人类的标准来衡量妖怪的行为了。”奈落耐心地说道，“‘人妖殊途’这句话，你们以为真的只是说说而已吗？很多时候，对于人类而言极其简单的事情，却也许是妖怪们无论如何也无法做到的。比如人类虽然□□脆弱，但灵智却最为完满，也拥有无与伦比的丰富感情，就算那些感情彼此矛盾，也能够处理得很好。至于妖怪，虽然大多数都拥有强大的□□，但是……啧，按照人类的标准，脑子多多少少都有点毛病。因为对它们而言，处理各种各样的感情，可以说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诸叶重重点头，“这种事情就连她自己也控制不了。”

杀生丸凑到奈落耳边，压低声音：“脑子多多少少都有点毛病？”

“……咳咳。”

“人类灵智完满，妖怪□□强大，那么……”刹那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假设有谁既拥有人类的心，同时却是妖怪的身体，那岂不是很完美吗？这样说起来，半妖才应该是最优秀的，不是吗？”这话一出口，大家都看向她，觉得这话荒谬至极，但又似乎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毕竟长久以来，半妖在这个世界都是受到歧视的存在。

“虽然这么推论下去听起来也没错，可是……”戈薇迟疑道。

奈落微笑着接口：“那要万一是妖怪的心，人类的身体呢？”

“这……”

他身边的某只大妖忽然出声：“那叫‘衣冠禽兽’。”

杀生丸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冷淡，但不知为什么，大家都觉得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是十分有趣，“哈哈……”

戈薇小声对犬夜叉说：“你哥哥竟然也学会讲笑话了？”

犬夜叉不高兴地抖抖耳朵：“那也能叫笑话？”

“说起来……”戈薇想起了点别的什么，“我恰好知道有个半妖也是因为执念而生的，我一直觉得他做事难以理解，现在想想也许也是类似的原因。”

犬夜叉一脸不解：“……你在说谁？”

“啊，没什么。”

奈落感觉自己脸上的微笑差点就要挂不下去：“……”对啊，这家伙在说谁？早知道从刚才开始就应该闭嘴，没事给人当什么老师！

与此同时，后脑上一疼，又被谁轻轻揪了揪头发。他顿时收起笑容，换成一脸不高兴，也伸手拽了几缕落在膝盖旁边的银发绕在指间。

杀生丸：“……”

其他人并没注意他们这边的小斗争，又谈了几句闲话，就散开各自去休息了。而谁也不知道，这两个看似成熟其实内里在某些方面异常幼稚的家伙，竟然互相扯着对方头发扯了半夜，甚至连睡觉的时候都又挤在了一起。

第二天清早，一行人收拾好东西，准备返回的时候，诸叶在各屋子里转了一圈，然后一脸惊讶地跑来通知：“真继先生！真继先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