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下呂城主的居馆前，一名守卫睁开眼，发觉自己竟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睡着了。他从地上爬起来，惊讶地发现，今晚负责值夜的其他几名同僚竟也东倒西歪地躺在了地上——这不对劲！肯定出了什么状况！是妖术？还是迷药？

他急忙拍醒其他人，大家互看一眼，来不及犹豫，一同冲进了居馆内部——“城主大人！您一切都好吧！”

室内烛火明明暗暗地晃动着，一片安静中，下呂城主从桌案前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们一眼。

“你们突然闯进来做什么？”

“这……”几个守卫都愣了一下。对啊，他们一醒过来就直接往房间里冲，可是城主大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召唤过他们，也没有其他动静。是他们想多了？不过要说有哪里异常，似乎城主大人的嗓子出了点毛病，声调怪怪的，吐字也不大清晰。

为首的队长知道这下闯祸了，赶紧深吸一口气，向城主跪伏下去：“大人，失礼了。”他简单解释了刚才的情况，又连连道歉，说道，“深夜打扰大人处理政事，是我们该死！”

下呂城主略微点了点头，并没有太生气，只平静道：“好了，这里没什么事。你们都先下去吧，这间院子不用守卫，也不要打扰我与客人会面。”这一次他说话的语调正常了许多，像平常的样子了。

客人？什么时候进来了客人？

队长这时才注意到房间里除了城主之外，案几不远处还坐着另一个人，那是个披散着一头卷曲长发的俊美男人。男人安静地守在烛火照不到的角落里，身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见他看过来，便微微歪过脑袋，十分和善地冲他一笑。

正在这时，城主又发话了：“对了，出去的时候，顺便帮我把这个处理了。”他抬起手，从身边摸起一物，朝队长扔过来。

队长急忙一接，拿到手里才摸到那东西毛茸茸软绵绵，还有些凉，竟然是一只死猫的尸体。

“大人！这……这是？！”他吓了一跳，差点儿手一抖把那东西丢在地上。

“大惊小怪什么。”下呂城主的声音里多出一丝不耐烦，“那猫自己窜进来，大约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直接死在这里了。不过这事怎么想都有些不吉。去吧，找个地方把它烧了，骨灰就埋在城中最大的那棵树下。明天早上再找人来把这间屋子打扫一遍。”

“是……是！”队长这才冷静了一些，再次朝城主行礼，随后有些嫌弃地拎着猫尸，带着几名守卫出去了。一众男人的脚步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了院门外。

直到周围重新变得安静，那个年轻男人才开口说话：“……烧了？这样对待你自己原先的身体，还真是干脆。”

下呂城主笑了一声，回答他道：“反正也用不着了，还是处理得干净一点比较好。”他似乎吐字不太熟练，声调反复变换了几次，却依旧觉得哪里不对，最后居然从嗓子里溢出“喵呜”一声，宛若猫叫。

这样的声音大半夜从人的嘴巴里吐出来，听起来阴森而诡异，可是奈落却被逗笑了，他略带嘲讽地提醒：“你得尽快习惯说话才行，刚才差点就在那些守卫面前露馅了。”

“我当然知道，可我做了快二十年猫，一下子换成人类的语言，能说成这样已经很厉害了。”下呂城主依旧在小声练习吐字，练到最后不耐烦，居然又“喵呜”了一声。

奈落又问：“打算接下来就一直这样了吗？一直……以下呂城主的身份存在下去。”

下呂城主——也就是先前那只猫又——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当然了，这本来就该是我的位置。”

这么说倒也没错，他原本就是人类，是下呂城主唯一的子嗣。如果不出意外，他原本应该顺利出生，顺利长大，顺利继承少城主的位置，最后真正成为一方城池的统治者。

“不过……”奈落沉吟片刻，提醒道，“你行事最好低调一些。如果太过招摇，一旦招来法师或者巫女，说不定会有麻烦。”

下呂城主看着他，忽而笑了：“不会的。”

“哦？”

“因为我现在是人类。以前做妖物的时候，哪怕不作乱，每天都老老实实呆着，都有可能被那些法师巫女揪出来杀掉。但现在……只要我还披着这张人类的皮，尤其以贵族的身份，就算再怎么欺男霸女、作恶多端，他们也只会视而不见。”

奈落深深地看了看他，略一点头：“这倒也……说得有道理。”

下呂城主又说：“不过，我会有分寸的。母亲一生为权势欺凌，方才落到如今的下场，我可不打算与那些贵族沆瀣一气。”

“分寸？话说回来，迄今为止你们可杀了不少人吧？让我想想，花街里的马夫、杂工、游女、小厮、还有客人……加起来有多少啦？”

“那是因为他们全都该死。”下呂城主脸上煞气一闪，瞳孔紧缩，转而变成猫一样的竖瞳，“难道那些家伙以为这世上只有大奸大恶才算恶，只要自己没有亲手杀人，就不算作恶了吗？……啊，是啊，他们也只是按部就班，做了自己平常做惯了的事而已。只是去光顾了一个游女而已，只是把客人引进房间而已，只是偷偷克扣了一点食物而已，只是疏于照顾一个残废而已，只是在把人放进棺材时，假装没看见那人还有气而已……谁都没有杀死她，甚至容许她活了下去，但偏偏却让她沦落到那样的命运。呵，真是可笑。”

奈落没有接话，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隔了一会儿，下呂城主重新抬起眼睛，这时他看起来又像正常人了：“……这一次，我很感谢你。这二十多年来，母亲一直苟延残喘，无论怎样痛苦都要坚持活下去，她告诉我是为了复仇，可如果真的是那样，那个最该死的人，却为什么始终能……如今你亲手断绝不切实际的念想，将一切真实展开在她眼前，她也终于才下定决心……亲手复仇。”

奈落沉默片刻，略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她的怨恨得以安抚，也应该可以真正安息了。所以……”他语锋一转，“我先前想知道的事，应该可以告诉我了吧？”

下呂城主脸色也郑重起来：“你尽管问，必定知无不言。”

奈落说道：“你的母亲怨念深重，甚至可借此而杀人，可无论如何她也是活人，寻常法师退魔驱邪的法子根本没用。但我听闻，她曾被一位偶然路过的法师封印了很长一段时间……能做到这种事，必定不会是普通人，那个法师是谁？怎么做到的？而后来，那个封印被破坏又是怎么一回事？”

夜幕褪去，天色渐明。奈落从居馆正门出来的时候，看见空荡荡的院落里站着一道雪白的身影。此时新月隐入远方山峦，天边一抹若隐若现的朝霞，那道雪白身影也染上了一抹明艳的霞色。

奈落有点惊讶：“你怎么来了？”

杀生丸没有说话，只抬眼上下打量着他，又朝他伸出了一只手，这是让人过去的意思。

你让我过去我就过去？我就那么好说话吗？

奈落心里不高兴地想着，但人却鬼使神差地朝对方慢慢踱了过去。刚走到近前，杀生丸不由分说地扯过他的手，揭开袖子看了看，那道梅花般的印痕果然消失了。

奈落飞快地缩回了手：“想说什么？”

杀生丸的神情十分郑重，说道：“那个女人怨念深重，身上邪气充盈……你不是以前做妖怪的时候了，这样贸然让她附在你身上，对你大有损伤。”

奈落满不在乎地回答道：“这有什么。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在帮你弄清楚整件事之前，肯定不会让自己轻易就死掉的。”

杀生丸问：“……那弄清楚之后呢？”

奈落微微一愣，他盯着杀生丸的脸，沉默了一会儿，有点小心地问：“……你会遵守约定吧？”

杀生丸没有答话，只忽然伸过手，把他整个人横抱起来。

奈落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杀生丸依旧那副一本正经的语气：“送你回去。”

奈落：“喂！那也用不着……”

杀生丸：“别逞强。”

奈落还要再说什么，忽然脑袋一晕，眼前弥漫起大片的黑雾，他好像恍惚了一瞬，可等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身在高空，被人带着飞了不知多久。

刚才……

杀生丸低下头，金色的眼眸对上他还有些呆怔的脸，低声说：“跟你说了，别逞强。刚才就觉得你气息不对劲了。”

竟然真就虚弱成这样了……

奈落这下也没心思纠结姿势的问题了，有点沮丧地把脑袋垂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问：“我们刚才的对话，你听到多少？”

杀生丸：“从你问他那个法师的身份那里。”

奈落：“那就是基本上全都听见了。”他在腰带里摸索一阵，摸出一个小小的锦袋，“给你。”

锦袋表面绣着鲜红的彼岸花图案，内里之物散发着清净的气息，这是一枚与他们先前所找到的那些一模一样的御守。

杀生丸接过看了一眼，微微点头：“梅绘藉由怨恨与邪气而杀人，因此只要用此物将邪气净化，便等于封住了她。这的确是个办法。”

奈落嗯了一声：“听完那只猫又的话，我有了一些猜想，但也并不是很确定，等过一段时间再告诉你。”他又指了指御守，声音里带了点困意，“这玩意儿是交给你了，你给谁都行，反正我不负责拼。”

杀生丸又点点头：“好。”

他以为奈落还会再补充点什么，可等了半天也没有。过了一会儿，他低头看去，便见人类青年已经将脑袋靠在他肩膀旁边，安安静静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