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一生气，奈落就不说话了。

他们便静默着喝酒。

奇怪的是，这两个家伙斗起嘴来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可一旦安静下来，却又相处地异常融洽。

夜色渐暗，不少游人的手中多了盏明晃晃的灯火。脚下人流涌动，汇成一条光的河流，沿着蜿蜒的青石板路，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

杀生丸看了一会儿那道光之河流，又转头看向身边，却发现青年偏过脑袋，眼睛正望着街角一家果子屋，不知道是不是在发呆。

那家店的生意很好，摊位前面挤满了顾客，仿佛生怕点心卖完了似的，争先恐后地亮出手里的铜板，想要老板先招呼自己。他们这样焦急也有理由，台面上摆满了一排排新蒸好的樱饼、年糕、羊羹等，还各自染了颜色，樱粉的、草绿的、杏黄的……缤纷夺目，甚为好看，想来味道也应该不错。

“……想尝尝？”

奈落一怔，才意识到杀生丸是在问自己话。他赶紧撇开目光，轻咳两声：“怎么可能。这种哄小孩子的玩意儿……你倒不妨买一些给你的两个女儿。”

杀生丸没有立刻答话，心里却想起上次打算去拜访五明山时，为了哄阿哞，奈落随手就从行囊里摸出两枚和果子。如果不是特别喜欢，一般人也不会随身携带这种不易保存还不怎么抵饿的食物吧？

奈落这时已经有些刻意地把目光转向了别处，一会儿瞟瞟卖假面的摊位，一会儿又看看另一家铺子货架上的人偶，反正就是不肯再看回果子屋。

杀生丸撑着下巴打量了他一会儿，忽然觉得这样一直坐在屋顶上似乎确实无趣了一些，正在这时，奈落建议道：“来都来了，始终呆在屋顶上岂不无聊？一同下去走一走，如何？”

白色的大妖无声地点点头，找了个不显眼的角落，揽着他一同跃到了地面。刚刚站直的一刹那，杀生丸俊美的面庞微微一滞，眉毛也跟着皱了皱。

奈落一直注意着他，自然不会漏过这细微的表情变化，问道：“怎么了？不喜欢？”他微微一顿，故意拉长了声音，“某位妖怪刚才不是还说要请我同赏世间的美丽风景？这熙熙攘攘的人群，流光绚烂的景色，吵闹是吵闹了些，但也不正是世间的风景吗？”

杀生丸摇了摇头，解释道：“……不是。周围人太多，气味混杂，什么都分辨不出来。这样的话，刹那和永远的踪迹也很难捕捉到了。”

奈落露出一瞬间的惊讶：“在人多的地方，你的嗅觉会失灵？”

杀生丸点点头。

奈落重重拍了一下身边的白墙：“亏我当年被你追杀的时候，还专门找远离人烟的山林野地躲！”他的语气惋惜万分，甚至还憋不住冒了句脏话，“妈的，早知道这样，就该往人类的地盘里钻啊！”

杀生丸冷冷地哼笑一声：“现在才知道？可惜，晚了。”

“哼。”奈落恼火地瞪着他，脑子里开始飞快地盘算报复的坏主意，过了片刻，他眉尖一挑，忽然又由阴转晴，笑得十分好看，“你刚才是不是想看我的女相？……说实话。”

杀生丸看看他，没有出声，这就算默认了。

结果奈落的笑容几乎可以说是灿烂了，杀生丸觉得他做妖怪的时候肯定从没这么笑过：“我的女相是看不到了，但带你多看看别的女人倒是没问题，反正也都差不多。……这样吧，我带你去个人少的地方，那个地方平时很热闹，但今天反而会清静点，怎么样？”

杀生丸心里暗想：我什么时候想看过女人？但又觉得无论如何，周围人少些总比现在强。而且虽然明知道面前的某人不怀好意，但似乎让他得逞了的话，他就会很高兴的样子。

……高兴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举办祭典的街市不远处，一幢华美的宅邸内，弥勒与珊瑚夫妇并排端坐，面前摆着茶水，正在与人商讨一项报酬丰厚的除妖委托。邀请他们到来此处的是下呂城的城主，也是出资举办此次祭典的几位贵族之一。若非为了在其他城主们面前展现出下呂城的气势与实力，他原本是打算仅仅派遣使者，而非亲自拜访此处的。

“今日晚间，待烟花燃放之后，我会骑马与其他几城的城主及代表一同前往祭典，策马游街，向平民们致意。从现在起到祭典结束，还请二位随身护卫，以防妖怪作祟。”下呂城主是个容貌端正的中年男子，正襟危坐，神情严肃，举手抬足间散发着贵族特有的雍容与宁定，看起来似乎是位不错的城主。

弥勒把茶水捧在手中，慢慢喝了一口，点点头道：“城主大人的委托我们接受了。可是从现在到祭典结束，仅仅几个时辰的时光却许下了这么丰厚的报酬……容我试问一句，城主大人是否确定这期间一定会有妖怪作祟？”

“这……”贵族男人面露难色，似有什么问题难以启齿。

珊瑚也跟着说道：“城主大人，若您心中有少许猜测，还请开诚布公一些，也方便我们对即将面对的敌人提早准备。不然万一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状况，可能会危及性命也说不定……”

弥勒观察着男人的神色，干脆直接问道：“请问城主大人想要防备的……究竟是个什么妖怪？”

下呂城主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朝周围使了个眼色，跟在屋中伺候的侍女和下人退了个干净。这时他放轻了声音，才对二人说道：“不瞒二位，我的确担心遭到某只妖怪加害。此事说来话长，不过简而言之，那妖怪原本并非妖怪，而是个普通的人类……她是居住在祭典后面那条花街上的游女。”

听到这话，珊瑚与弥勒互相对望一眼。弥勒轻咳两声，坐直了身子：“请城主大人不必简而言之，此刻距离出发还有许久，就当做是打发时间，不妨讲得具体一些……一位普通的游女，怎么变成了如此让您忌惮的妖怪？”

下呂城主叹口气，看来似乎是觉得瞒不过去，只好说道：“那位游女的名字叫做‘梅绘’，曾经在那条街上最大的游女屋里接待客人。她不仅容貌美丽，还有一副十分甜美的嗓音，歌声能让鸟雀为之停驻，因此曾经一度很受客人追捧。”

弥勒试探道：“城主大人是否也曾去为梅绘捧场？”

下呂城主轻咳两声，尴尬道：“那是将近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毕竟我也曾……年少轻狂，又慕名已久，便没有管住自己。还请法师大人莫要取笑。”

弥勒点点头，摸了摸下巴，说道：“这么说起来，今天应该会遇到一个美丽的妖……”

话没说完，后脑“砰”地一下，已经重重挨了一拳。

珊瑚笑得十分温柔：“你刚刚说什么？”

“没、没什么，没什么！”弥勒揉着后脑上鼓起的肿块，飞快地恢复了一脸正经，“那然后呢？”

下呂城主说道：“那段时间，我与梅绘多有往来，送了许多金钱和礼物，与她关系甚为融洽。后来有一次，我城中来了一位重要的客人，因为有事商讨，我便请那客人一同前往梅绘处，也算照顾她生意。可是……”

“可是？”

“……那天，我因为有事先行离开。没想到我走之后，客人与梅绘之间似乎发生了不快之事。”说到这里，他微微停顿，眉头微皱，似乎遇到了某些不解之谜般，“此事说来确是我考虑不周，竟没想到那客人脾气暴躁，争执之间，把梅绘从二楼推了下去，当场摔断了脖子。”

“啊！”珊瑚和弥勒同时低呼一声，随后珊瑚追问道，“因为梅绘枉死，所以怨灵不散，变成了妖怪？”

下呂城主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弥勒道：“既然这样，梅绘就算要报复，也应该找那位加害她的客人啊？”

下呂城主一脸忧愁：“所以那人已经死了，死在梅绘手里。”

“怎么确定是她做的？”

“你们知道她为什么叫做‘梅绘’吗？因为她一生下来，右手手背上就有一道粉红色的胎记，形似五瓣梅花，因此游女屋的老板便给了她这个名字。”说到此处，城主拉开衣袖，将一直被遮掩的手背展示给他们看，“就像这样。”

男人保养良好却骨节略显粗大的手背上，清晰地印着五瓣浅红的印记，果然形如一朵深冬绽放的梅花。原本属于死去游女的胎记，此刻却神秘地变换了位置，虽然乍看起来十分漂亮，但仔细想一想，却让人从心底深处直冒寒气。

弥勒皱眉打量着那浅红印记，隔了半晌才说道：“这是‘怨痕’。若临死前怀有极大的执念或怨恨，就有可能在指定的对象身上留下这样的印记，无论刀砍火烧都不会消失，甚至还会再长出来。执念不灭，怨痕不消。”

下呂城主捂住手背，见弥勒识货，神情终于有些松弛下来：“法师大人果然见多识广。自梅绘死后没有多久，忽有一天，那客人手上出现了这个印记。当时他还颇觉奇怪，去拜访了远近闻名的医者，想要消除掉它，但就在拜访回来的路上，他诡异地死在了自己的牛车里。”

“那她不是已经报完仇了吗？”

“我们当时也这么觉得，因此并没有多加注意。结果几天之后，游女屋的老板手上，也出现了同样的印记。”

“老板也被梅绘盯上了？他也死了吗？”

“正是如此。老板不久之后的一个早上，被人发现溺死在路边的水沟里。”

“也许老板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梅绘看不过去呢？”

“这样也说得通，可是在那之后，死亡并没有停止。继老板之后，在游女屋里服务的其他游女、打杂的杂役、后门的马夫、还有曾经光顾的客人……一个接一个地，手背上都出现了这个印记，然后他们也一个接一个地、以许多不同的方式失去了生命。”说到这里，城主的声音开始发颤，大约是想到当时的情景，心有余悸。

“可是……如果那条花街曾经死了这么多人，怎么还会有客人胆敢光顾？我看现在生意依旧很兴隆啊？”弥勒迟疑地摸着下巴，“而且，城主大人手背上这条印记又是何时出现的？为何您一直平安无恙呢？”

下呂城主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背，说道：“这印记在我手上也已经呆了快二十年啦。那时候听说因为梅绘的怨念，花街里一直死人，我总担心有一天我也会遭遇同样的命运。果不其然，某天早上一起身，就在我手上看到了它。我当时以为自己马上会死，差点把遗嘱都准备好了。只不过……也许是我命不该绝，当天傍晚，刚好有一位修为高深的法师路经此处，在我的城中歇脚，我便请他帮我看了看。正是因此，才延了我二十多年的性命。”

“哦？那可真是太幸运了。那法师怎么说？”

“法师说道，梅绘已经成为了可怕的妖怪，仅仅一个人的死亡已经不能满足她，她想要把花街里所有的人都拖下黄泉。因此他立刻带着我赶到花街，布下法阵，把梅绘封印了起来，不让她继续作祟。在那之后，果然不再有人死去。而我手上的印记虽然没消失，但我依旧一直平安活到了现在。”

“那这样不是解决了吗？”弥勒十分奇怪，“城主大人怎么还会担心今天晚上被妖怪袭击？”

下呂城主说道：“来访之前，我曾经请人去查探那道封印，结果发现封印被破坏了。符纸全都被撕碎，现场就像狂风过境一样……梅绘已经逃出来了，而且她十有八九，会来加害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