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奈落：“你这个家伙有时候也蛮有意思嘛。不过这样一来，你从大吉变成小吉，岂不是很亏吗？”

杀生丸淡淡地摇头：“我不信这种东西，也不需要。”

这一下奈落又有点不高兴了：“……那你干嘛还认认真真地抽签？说得好像我就需要一样，我也不……哼。”他低低地哼了一声，却没说下去，只是低头把玩着手里的半支木签。

杀生丸好像没注意身边人情绪的细微变化，他在奈落身边坐下来，隔了一阵，居然说起了别的。

“今天真澄大师说的话，你怎么看？”

奈落放下手里的东西，抬起一只手支着下巴，斜睨着他：“干嘛什么事都问我。……你先说你怎么看。”

杀生丸便十分直白地道：“那个自邪念中生出的妖怪，听起来倒跟你很像。”

并没有半分嘲讽的意思，只是一板一眼地陈述事实。

奈落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不，还是有所不同。我是由凡人与妖怪结下契约而生，那凡人的肉身为万妖所食，却又与妖怪们合为一体。所以我再怎么样也无法摆脱实体的制约，尽管以前吞噬过无数的妖怪，但自始至终，我都是个半妖……”说到这里，他的语速放缓下来，声音也变得有些艰涩，但还是坚持说了下去，“而且一旦化形……也多多少少总保持着蜘蛛的形态。”

杀生丸点点头，安静地听着。

奈落继续说道：“但那个家伙——我们姑且还是称他为‘真罗’好了——纯粹是个邪念的凝聚体。你听那老和尚说的，要做点什么事，还得找人类附身才行。可人类的身体脆弱无比，那家伙又邪气深重，恐怕用不了多久就得坏掉。所以与其说像我，不如说……更像是没有实体的曲灵。”

曲灵。

这个名字勾起了杀生丸脑海深处的回忆。曲灵绝对不是个容易对付的对手，甚至可以说，那是少数几个曾经将他逼至绝境的敌人之一。想起那场战斗，杀生丸的脸色渐渐严峻起来：“这么说起来，要对付真罗，岂不是应该找灵力纯净的巫女？比如……”

奈落：“比如被曲灵瞪一眼就会灵力尽失的那个？”

他这副异常刻薄的口气让杀生丸也没能憋住唇角的笑意：“其实那个女人也有过人之处。你不是很忌惮她吗？”

奈落仿佛被这句话给严重刺伤了自尊，不屑地拉长声音：“我用得着忌惮她？！这世上除了桔梗……”

那个名字刚从口中吐出，他就仿佛舌头被烫了一下似的，蓦然住口，陷入了突如其来的沉默。自从此世与杀生丸再次相遇，他还是第一次真真正正地提到桔梗的名字。可这就像一道久未能愈合的旧伤因为一时不慎而被粗暴地撕开，奈落一下子脸色变得煞白，指尖也不自觉地紧紧捏住了自己的袖角。

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自然没能逃过杀生丸的眼睛，白色的大妖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那我呢？”

奈落不解其意：“……你？”

杀生丸微微抬起下巴：“你忌惮的对象难道只有一个桔梗而已？”

奈落这下回过味来了，立刻重重地哼了一声：“当然不止，我可也很忌惮你呢！”此刻正值深夜，夜风携着山间潮湿的寒气吹到身上，让人忍不住一阵阵打起寒战。奈落一眼就相中了杀生丸肩上白茫茫毛茸茸的皮毛，一边说话一边扯过一角，毫不犹豫地缠在了自己的腿上腰上，然后抬起眼睛挑衅地看着对方，话里透着十足十的阴阳怪气：“真是忌惮，忌惮极了，每天都快要怕死了……”可我还是敢抢你的皮毛。

杀生丸丝毫没被激怒，嘴角依旧挂着刚才那抹笑意，朝一脸耀武扬威的人类青年上下打量，见那卷皮毛只盖住了腰腿，便顺手扯过多余的部分，又体贴地绕着奈落的肩膀围了两圈。这下奈落整个人都像个雪团子似的被白色的毛皮裹紧，只剩下个黑发脑袋露出来了。

杀生丸记得，以前奈落有一阵很喜欢披着白色的狒狒皮四处行动，看起来古怪又有趣，就像小孩子们最喜欢的那种毛茸茸的大玩偶。不过后来逐渐敌对后，他就没什么精力去关注奈落穿什么了。

现在人类青年这副模样，虽然裹的是杀生丸的皮毛，但总与当年那件狒狒皮外套有几分异曲同工的意思……只有一点不同，就是过去的奈落见到杀生丸只有针锋相对明嘲暗讽的份儿，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在他面前露出这种尴尬又不自在、脸颊微微泛红的神情。

不过脸红也只有一瞬，奈落很快就收敛了神色，一只手无意识地抚弄柔软的毛皮，默不作声地发起呆来。

这人的情绪变化可真快，简直比天气还难预测。

杀生丸低声问：“在想什么？”

奈落沉吟着答道：“……有点奇怪。”

“奇怪？”

“我刚才跟你说，觉得那个真罗和曲灵很像，这也提醒了我一件事。……当年我拿到完整的四魂之玉，发觉玉中除了曲灵，还存在着另外一个意志。如果我没猜错，那个意志的名字应该是‘直灵’。那个时候，我没有与直灵直接说过话，但我一直知道它的存在。”

见他说到正事，杀生丸便也收敛了玩笑的心思，认认真真地听着：“嗯。”

奈落：“我以前读过的一本古书上记载过此事……‘是为直，非为曲’。世间万事万物都有截然不同的两面，直灵是善念的一面，而曲灵是恶念的一面，善与恶，白与黑，正与负，净与污……两者互为映衬，相生相伴，缺一不可。有曲灵，必有直灵，有直灵，则必有曲灵。因此……如果把这个道理放到真罗身上……”

杀生丸立刻反应过来：“那么应该还有另外一个家伙存在，并且与他互为反面才对。”

奈落点了点头：“对。尤其那可是佛经，这世上至善至圣之物，却偏偏从中生出一个邪念聚集的妖灵，要说没有相克之物，那可就太奇怪了。但这件事完全没听那个老和尚提过，也没什么线索可寻。”

杀生丸暗暗记下了这件事：“我们可以先留意，日后说不定能抓住点什么。”

把正事说完，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山间夜凉，又到了近秋的时节，四周寂静一片，连虫鸣的声音都消弭无迹。这时候并不适合呆在室外，可不知为什么，他们都坐在原地，谁都没有立刻就回去的心思。

过了好一会儿，杀生丸用一种仿佛坦白什么的语气说道：“……其实那天，我见过那和尚了。”

奈落微微一愣，随后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在不死原城的事：“呵，我就知道。怪不得今天他跟你说什么‘别来无恙’，搞半天，你们彼此知情，全都欺负我一个脆弱无力、什么都感知不到的凡人罢了。……你什么时候见到他的？”

杀生丸说道：“安魂仪式完成的那天中午，你在树下问那和尚，人死之后会去往何方的时候。”

奈落惊讶道：“你当时在哪？！”当时四周明明空旷一片，除了那棵树，再没有别的什么了呀。

杀生丸：“树上。”

奈落：“…哼。不愧是狗。”

杀生丸这次被他说得有些赧然，轻咳两声，少见地解释了一句：“我不是故意的。”

奈落却也没有真的怪他，只轻轻叹了口气：“……你都听见了。”

杀生丸沉默地点了点头。

奈落的语气变得恍然：“怪不得你会想起来跟我许那样的约定。”

说起这个，杀生丸忽然心中五味杂陈，十分不是滋味。

最开始说出那个约定的时候，他的全副精力都放在怎样防备奈落、监视奈落上，毕竟过去那些年来，那个半妖留给他的印象太深，那可是个无论遭遇到任何险境，都肯定会奋力让自己活下去的危险狡诈又怕死的家伙啊。因此就算凭着旁听来的只言片语开了口，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反倒是奈落那么轻易就答应了，让他感到颇为出乎意料。

杀生丸没有想到，奈落是真的离死不远了，更没想到的是，一切全都因他而起。

说实话，对那时的他来说，奈落就算死一百次一千次也根本算不上什么。但是现在，只要一想到这件事，杀生丸就觉得胸口像憋着什么似的，连呼吸都有点困难。相处这些日子以来，奈落的身体状况究竟到了怎样的地步，他已经十分清楚了，但就算这样，那家伙却好像卯足了劲一样，完全不顾惜自己，还在朝着死路猛冲。

那个约定，已经变成了催命符。

杀生丸迟疑片刻，艰涩地说道：“如果你改主意了……”

奈落面带意外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杀生丸：“……”

奈落忽然轻声道：“谢谢你。”

杀生丸微微一怔：“谢我？”

奈落抬手，朝他扬起半支写着字迹的竹签：“这个。”

杀生丸没有说话。奈落竟然会向他道谢，放在过去，这是多么不可能发生的事啊。这些年来，曾经的半妖以人的姿态托生，真的改变了很多。

可是……

杀生丸忽然想起白天的故事，邪灵因为实体所限，不得不东躲西藏，辗转在一具又一具人类的躯壳里。同样的，人的身体脆弱异常，这对于曾经拥有几近不死妖身的奈落来说，肯定很不适应，但他看起来却似乎对自己的现状十分满意。

杀生丸迟疑一下，试探地说道：“你做人类的这些年，似乎过得还算开心。”

这句话像勾起了奈落的什么回忆，他看了杀生丸一眼，随即低头再次摆弄起手里的半只竹签：“……只是遇到了非常愚蠢的人类而已。”

嘴里说着愚蠢，脸上的神情却很温和。又起了一阵夜风，脚边的灯笼火光被吹得一摇一晃，晃动到他的脸上，流动出暖黄的波纹般的色彩。就连那双血液般殷红的眼眸，也被照成了漂亮的金子般的颜色。

“……非常愚蠢。”奈落又低低地强调，而后一句话，被他悄悄咽进了喉咙里。

……可是，却很温暖。

……并不讨厌。

杀生丸沉默地望着他，眼眸里也流动出一模一样的温柔情绪。那种温柔驱使着他，令他伸手搂住奈落，本以为以对方桀骜不驯的性子，肯定会不爽地反抗，但那具被白茫茫毛茸茸包裹成一团的身体只略微一僵，就放软了靠在他怀里。

奈落把脑袋埋在杀生丸肩头，仍然在专注地把玩手里的竹签，他翻来覆去一直看了好一阵，犹豫一下，才小心地把它收进怀里。

随后，他抬起头来看月亮。

夜黑如墨，月明皎皎。

奈落轻声感慨：“今晚月色真美啊。”

杀生丸听他这么说，便也转头去看，他忽然觉得那圆溜溜的一轮玉盘似乎与往常不同，确实要好看一点。

他看着天上的月亮，而奈落早已把目光移开，看向了身边的月亮。

作者有话要说：夏目漱石“月色真美”梗，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