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啊!”不知谁又发出一声低呼。那个又聋又哑的小和尚,看起来毫不起眼,也一点没有攻击性,怎么会是个罪大恶极的妖怪呢?
“究竟怎么回事?”
“既然如此,您怎么会一直把他带在身边?”
“他又为什么会是那个模样?”
老和尚迟疑了片刻,似乎在思索该从何说起,最后开口:“你们知道,我们师门一脉代代追寻,却为什么多年来始终没有人发现他的踪迹吗?”
“对啊!为什么啊?”
“……那是因为,他身为邪灵,却一直把自己藏在人的躯壳之中,混迹在人的世界。”
小姑娘们微微一愣,刹那脱口而出:“夺舍?”
真澄大师点点头:“不错。他是诞生于邪念之中的妖怪,本身并无实体,因此极其擅长夺舍的妖术。这些年来,也不知道他究竟更换了多少具躯体,改变过多少副模样。也许偶尔会被法师或者巫女发现,但就算发生争斗,也只会被当成普通的妖怪,没有人能将他与那位数百年前的邪灵联系起来。”
“所以那现在的真罗,其实也只不过是……”
“真正的真罗,很多年前就已经死去了。那天站在你们面前的,只是他曾经使用的众多躯壳之一。”
小姑娘们还沉浸在震惊之中没反应过来,一道平静的嗓音响起来:“大师,恕在下失礼,既然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识破那邪灵,您又是如何认出他,又为何会把他带在身边呢?……如果没记错,上次在不死原城之时,曾听您提起,真罗跟在您身边已有十余年了。”
奈落提问之时,杀生丸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金色眼眸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身边的青年。
——自邪念之中诞生的妖怪,许多年来不断地更换外貌,混迹于人类之间。
——这样的描述简直似曾相识。
如果不是这些天来,他几乎与奈落形影不离地呆在一起,否则真的要怀疑,真澄大师口中的邪灵会与某位曾经的半妖有什么联系。
真澄大师叹了口气:“……我能认出他,实在是个意外的巧合。那邪灵虽然异常强大,但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他常年寄身于人类的躯体之中,可人类的躯体十分脆弱,用不了多久就会残破不堪,时间一到,就不得不去寻找新的躯体。十余年前,我曾四处云游除妖,在一处村落恰巧遇到那邪灵正在抢夺新的躯体。真正的真罗是个身怀灵力的小孩子,遇到邪灵夺舍当然全力抵抗,他们二人争斗之时,邪气与灵力激荡四溢,所以我一下就认出来了。”
“……然后呢?”奈落像是也被这样的故事吸引了,好奇地追问道,“您当时可曾出手阻止?”
这个问题似乎勾起了真澄大师久远而痛苦的回忆,他苍白的眉毛皱得更紧了:“我早年也曾年轻气盛,即便出家也未改傲气,一直自诩修为在人类之中算得上少有的强大。可当时即便我竭尽全力,还是未能阻止那邪灵,非但让真罗落得身死的结局,我自己也身受重伤……”他停顿了片刻,平缓了一下情绪,才继续说道,“但那次也并非全无收获,我在死去的真罗……也就是那邪灵的新身体上留下了法印,这样无论他去往何方,我都能追踪到。再然后,等伤好一些,我去拜访了清水寺,从主持那里取回了藏经筒。”
永远:“对了,那只藏经筒对封印邪灵有奇效。那成功了吗?”她迟疑一下,“可是后来您却把他带在了身边……”
“此事实在情非得已。我再次做了许多准备,也叫了几个法力高强的友人与我联手,一路追踪真罗,最后终于又一次捉住了他,把他吸入了藏经筒里。”
“那就是成功了?!”
真澄大师摇摇头:“……封印并不完全。几百年过去,他身上积聚的怨恨之力又增强了不少,那只藏经筒随着年岁日久,反而法力削弱,已经封不住他。那段时间,他日日从内部冲击,没过多久,就真的冲破封印,逃了出来。……只不过,一来二去,也并非没有代价。”
“我明白了,怪不得他既不能听也不能说,原来是因为强行冲破封印导致的吗?”
“……是的,当时灵力与妖力交缠争斗,震荡太过剧烈,几乎毁掉了他的人类身体,也伤到了他的本体。自那天起,他非但失去了听觉和声音,还失去了夺舍的能力和绝大部分力量……他再也没有办法从那具身体里面离开,因此那具身体……反而变成了他的牢笼。”
……原来是这样。
因此真澄大师将真罗带在身边,并非是为了旅途之中排遣寂寞亦或让他人照顾起居,而是监视的成分居多。
因为这样危险的邪灵,即便被困锁在脆弱无力的人类身体里,也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既然如此,与其随时随地守在他身边,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半晌静默之后,奈落再次开口,“这样岂不是一了百了,轻松得多?……莫非您怕自己手中沾血?”
杀生丸微微点头,心中也有同样的疑问。
真澄大师苦笑道:“杀一人而救众生,我若真的能这样做,自然不会犹豫。反正多年来除妖降魔,妖魔亦是生灵,我的手上已经染了无数血腥了。可是奈落施主有没有想过,我若动手杀人,杀死的只是他的身体……而对于他,却反而是牢笼破碎、桎梏尽毁,重新又恢复了自由之身。”
这么一说,也对。
“……可是大师,人类的身体再如何长寿也不过百年,就算你不动手,百年一过,那邪灵还是要重获自由的。”
“这正是我曾经最大的隐忧。我年岁已经大了,恐怕没有多少年可活。纵使我此生剩下的时间全部守在真罗身边,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等到了那时候……”
永远一拳砸向手心:“就不能想个法子彻底净化掉那个家伙吗?!”
真澄大师看了她一眼,又苦笑起来:“能试的法子都试过了。可那邪灵因无数枉死之人的怨恨而生,执念强大,他能不惧佛经本身的净化之力,可见根本不会被轻易度化。要能消灭他,说不定只有佛祖亲临了……”
刹那忽然想起什么:“等一下,你刚才说‘曾经’最大的隐忧?为什么是‘曾经’?还有,你也一直还没告诉我们,真罗现在在哪里呢?!”
真澄大师听到她这句话,嘴角的笑意收敛几分,他微微垂下脑袋,这位一向端庄持重的高僧第一次露出惭愧的神情:“……他逃走了。”
“咦,可你不是说,他困在人的身体里,还失去了绝大部分力量,变得虚弱无力吗?又有您随时随地在身边监视于他……”
真澄大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说来惭愧,这十多年来,我与他日夜相对、形影不离,虽然算是监视,但一番交谈相处、坐而论道,常常有所心得,于是我竟然渐渐地……渐渐地对他放松警惕,甚至生出了些许妄念,以为自己既然已与他有所默契,说不定有一天能说服于他,消去他的执念……直到这次我才明白,一直以来,他只是在我面前进行了伪装,但实际上并没有表现出来得那么虚弱。那天趁我不备,他突然使出强力妖术击伤了我,随后便不知所踪……这一切,都是我的罪过。”
他这番自责说得而情真意切,曾经在不死原城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如今岣嵝着腰背,肉眼可见地苍老了下去,两个小姑娘连忙连声安慰,劝他不必把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
奈落与杀生丸对视一眼,虽然某只大妖怪一如既往摆出面无表情的表情,但奈落却偏偏从他琥珀色的眼眸中看到了指使的意味。
——哼,平时斗嘴吵架的时候那么厉害,到了这种时候,简直跟自己嘴巴被锯了似的,什么事都指望别人开口。
奈落心中十分不爽,但还是开口道:“……还有一事相询。”
真澄大师:“请讲。”
“那部《地藏菩萨本愿经》被邪灵带走之后,可曾再次现世?我们最近一段时日,遇到有人将经书拆成碎片,塞进袋子里做成御守四处分发,引发了许多灾祸。”
真澄大师:“奈落施主所说之事,我也是近日才听人说起。关于那部《本愿经》的下落,真罗从不曾——抱歉,相处那段时日,我一直以躯壳的名字称呼那邪灵,便直接叫做真罗——真罗口风甚严,从不曾告知于我。但我想,此事必定与他有关,甚至早在他还在我身边时,那些御守就已经被分发出去了。至于他究竟要用那些御守做什么,我至今不甚明了,虽然有心想要调查,但现已经十分力不从心。”
“大师放心,交给我们吧。”永远立刻热心地说,“我们本来就已经在调查这件事了,而且有父亲大人和奈落在,还有犬夜叉叔叔和婶婶他们,肯定很快就会水落石出的!到时候我们一起想办法,合力对付那个真罗,不让他再为祸世间!”
刹那也跟着一起重重点头。
真澄大师似乎早就在等着这句话,他先看看两个小姑娘,又抬起眉毛打量了一下后排面无表情的一人一妖,最后弯下身子,十分郑重地行礼:“那就拜托诸位了。”
杀生丸依旧面无表情。
奈落嘴角上抬,弯出一个温柔和善,却又意味不明的笑。
当晚,一行人被招待到苦乐院休憩。杀生丸和奈落被安排在同一间院落中相邻的两间房,而两个小姑娘被带到远处专门留给女眷的地方。
杀生丸作为大妖怪,几乎从不在人类的地方留宿。但事急从权,偶尔将就一次也没什么。深夜之时,整座苦乐院的人都已入睡,四周一片沉寂。他一点困意都无,索性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拔出腰间的天生牙和爆碎牙,仔细地擦拭保养起来。
正在这时,隔壁房间发出障子门被推拉的声音,是奈落轻手轻脚地走出去,一路离开了院落。杀生丸以为他是去找夜宵或者打水之类的事情,本来没放在心上,但时间过了许久,两把剑都被擦拭得能当镜子照出人影,奈落还是没有回来。
杀生丸迟疑了一刻,干脆把剑插回腰间,站起来循着气味找了过去。
开玩笑,他怎么可能担心那种阴险狡猾又恶毒的家伙。就算全世界的人都出了事,奈落也不可能会出事。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只是暂时没有别的事情可做而已。
凭着犬妖一族出色的嗅觉,杀生丸几乎不费力气就找到了奈落的行踪,在白天曾经抽过签的院落里。
四周漆黑一片,只有一盏昏黄的灯笼照亮了院落一角的神龛。青年跪坐在地上,背对着杀生丸,面朝神龛,微微低着脑袋,手里窸窸窣窣不知道在摆弄什么。
白色的大妖悄无声息地走近,才看到奈落膝盖旁边并排摆着三支已经抽出来的签,与白天那支又不相同。
“大凶。安居且虑危,情深主别离。风飘波浪急,鸳鸯各自飞。”
“大凶。身同意不同,月蚀暗长空。轮虽常在手,鱼水未相逢。”
“大凶。去住心无定,行藏亦未宁。一轮清皎洁,却被黑云乘。”
“……”就连杀生丸常年波澜不惊的内心也感到了一丝无奈,这是得罪了哪路专门掌管气运的神明了吗?哪怕专门瞄准了“大凶”,也不会精准成这个样子吧?
奈落依旧十分不甘心,再一次拿起签筒,闭紧了眼睛,口中念念有词,直过了好一阵,他才十分慎重地抽出一支,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展开来。
一个声音冷不丁从背后响起,慢慢地念道:“大凶。年乖数亦孤,久病未能苏。岸危舟未发,龙卧失明珠。”
奈落被吓了一跳,转过头恼火地瞪着正面无表情盯着签文的某只大妖:“你怎么在这里?!”
杀生丸没有回答,只淡淡说道:“再这样抽下去,说不定签筒里的‘大凶’都要被你抽完了。”
奈落重重地“哼”了一声,却没有反驳,这说明他其实算默认了杀生丸的话。不过杀生丸却并没有变本加厉地嘲讽,而是忽然说道:“……你出门之后很久都没回来,我过来看看。”
奈落一怔,意识到对方这是在回答自己刚才的问话。并非没有听出简短的话语中隐藏的关心,甚至叫人心底深处隐约泛起一丝暖意,但他偏偏把头一扬,一脸不高兴地道:“……过来监视我吗?”
杀生丸摇摇头,重新转过去看他抽出来的签,眉头微微蹙了起来。这些签文,每一条的含义听起来都太不好了,可又似乎在某些方面与奈落莫名其妙地贴合。
真的有人能倒霉成这个样子吗?
正在这个时候,一只手伸到杀生丸面前,五指展开,手心向上,手指修长,皮肤莹白,这是一个讨要东西的姿势。
杀生丸:“干什么?”
奈落:“你那支签呢?你今天白天抽出来的‘大吉’。”
杀生丸:“在身上。”
奈落:“给我。”
杀生丸有点疑惑,但他没有多问,真的把那支签从腰间抽出,递到了奈落手里。青年接过签,垂下眼睛上下打量片刻,忽然嘴角一歪,露出一个十足恶意的笑容,随后把那支“大吉”对弯,“吧嗒”一声折成了两半。
杀生丸:“……”
奈落得意洋洋:“你的‘大吉’没有了。我没有的你也不许有,这样才公平。”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断成两半的签重新叠成一摞,想要再掰一次,忽然手腕被人拉住了。
奈落抬眼挑衅般地望着阻止自己的白色大妖:“怎么?怕了?”
琥珀般剔透的眼眸神色平静,一点也没有被激怒的意思。杀生丸一言不发地把两半签从奈落手里收回来,低头仔细看了看,又似乎比较了一下,随后自己手中留下半支,把剩下半支又递了出去。
“……给你。”
“你究竟在干什么?”不知为什么,奈落的语气没有刚才那么理直气壮了。他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把半支签接了过来,上面写的是签文的后半句,“众人皆仰望,莫作等闲看。”
杀生丸说道:“你没有的,也不许我有。那么我有的,就分一半给你。这个‘大吉’分成两半,就当做两个‘小吉’。这样你是‘小吉’,我也是‘小吉’。”
奈落一时反应不过来:“还能这样的吗?”
杀生丸:“为什么不能?”
奈落:“为什么能?”
杀生丸:“我说能就能。”
如果听到任何人耳朵里,都绝不会想到这样一段对话会发生在奈落和杀生丸之间,这其中哪里有半分的风度和智慧,纯粹就像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在找碴吵架。
奈落顿时一点也不气了,他看着杀生丸十分郑重认真的眼神,忽然噗地一声,忍不住别过了头去。微微上翘的嘴角上,挂起一丝怎么也掩不住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