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我把它弄坏了,对不起。”
奈落睁大眼睛,一瞬间似乎周围的景物都变得不真实起来,自己该不会出现幻觉了吧?杀生丸这混蛋居然会道歉?而且还是向他这个死对头道歉?认真的吗?
一阵尴尬的静默,而那边杀生丸还正襟危坐在原地,十分慎重地等着他的回复。可这种时候,他又该怎么回答?是应该十分大度地拍着对方肩膀说没关系反正你也不是故意的原谅你了,还是应该大发雷霆把对方从头到脚都数落一遍好借这个机会出出气?
“真奇怪……”奈落低垂下眼睛,有点心虚地回避着杀生丸的视线,“你现在居然会把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挂在心上。以前对我那么凶,追杀得我整天不得安生,也没见你觉得哪里不对啊?”
“那个时候你自己也没觉得哪里不对,不是吗?”杀生丸依旧十分平静,“但现在因为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你会气到一整天不理我。”
“那哪能一样?”奈落翻了个白眼,“我们那时候可是死敌,互相下死手不是理所当然吗?”
杀生丸:“那时候是死敌,现在呢?”
“……!”奈落微微一愣,才猛然意识到如今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有多奇怪。
自己为什么会对杀生丸生气呢?
在不死原城时,眼看着珍爱的三味线被不由分说地一剑斩成两半,自己明明难过,却一点都没有怪罪对方的意思,最多只能怨自己能力不济,不能保护好重要的东西。但现在每每回想起来,却气不打一处来,看见那道白色的身影就恨不得上去恶狠狠咬他一口,就算咬不到也要拽几根狗毛下来。简直就像原本正常的反射弧被莫名其妙拉长了一样。
而且这段日子以来,好像有很多隐秘的心思,很多他以为自己绝对不会向任何人吐露的话,都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候,告诉给了面前这个家伙。
如果在以前做妖怪的时候,这种事情是绝对不会发生的。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不设防了?也许是因为,如今杀生丸是唯一一个了解过去与现在,认识他在面具之下真实模样的人了,所以他在对方面前终于能卸下伪装,稍稍放松一会儿?还是说他在人类世界呆得实在太久,就连心也被同化,渐渐变得像真正的、脆弱的、柔软的人类了呢?
更加奇怪的是,杀生丸居然会在意自己一整天不理他这种事。恐怕实在是日子太闲了吧。
“现在……”奈落迟疑一下,飞快地寻找着措辞,“暂且算是……同路之人吧。”
“同路之人……”杀生丸缓慢地重复了一遍。
这语气听在耳中有些奇怪,奈落竟像是担心对方不喜欢这种说法似的,又赶紧找补了一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就算同路,也只不过是一小段路,很快就会分道扬镳……”他低声说道,可不知为什么,话一说完,竟又觉得茫然起来。
杀生丸没有再对这个说法多做评价,只是忽然转了个话题说道:“其实,那把三味线并不能算‘微不足道的小事’。如果易地而处,有人把父亲大人留给我的天生牙弄坏了,我恐怕会比你更难过、更生气。”
奈落自嘲地笑了一声:“这怎么一样。我那个半路捡来的人类父亲,怎么能跟高贵强大、威震群妖的犬大将相比。”
杀生丸摇了摇头:“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认真地把他当做了父亲,不是吗?”
“我……”说到这个,奈落脸上有些发烧,感觉自己又被面前这个家伙给窥破了什么,“反正我也从来没有过父亲,他要当就让他当好了。”
杀生丸看着他别扭的神情,嘴角不自觉地朝上翘了翘,随后郑重其事地说:“我会把你的琴修好。”
他低头再次认真地检查起断成两半的三味线,忽然意识到,现在要修好它,已经不仅仅是对付爆碎牙的问题了。这把琴从中间缺损了一大块,就算能找到合适的材料把缺口补齐,也肯定会留下痕迹。乐器这种异常精细的东西,有时候哪怕只是裂个极细的缝儿,声音就都不一样了,要怎么办呢?
他全神贯注地思索着方法,没注意到坐在对面的青年抬起殷红的眼眸,若有所思地注视了他好一会儿。也许是被这位能力强大的大妖少有的一筹莫展的模样取悦了,奈落忽然说道:“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只不过单凭我现在的力量做不到罢了。”
杀生丸立刻抬起头:“什么办法?”
“在距离这里大约三百里的东南面,有一座晴凉山,山里有个叫做长生翁的老妖怪,本体是一棵活了数千年的树藤。据说长生翁擅长操控植物,更拥有枯木逢春的力量,无论任何种类的植物,无论枯死多久,到了他手里都立刻能重新生长复活。”奈落说着,看了一眼杀生丸手中的东西,“这把三味线是用紫檀木做成的,如果能借用长生翁的力量,让断口处重新生长接续,说不定就能恢复如初了。”
“晴凉山,长生翁。”杀生丸点点头,记下了这两个名字,随后不由自主笑了笑,“你果然还是老样子。”
奈落不解:“什么?”
“这世上的事情,简直没有你不知道的。”
“哼,”奈落瞪了他一眼,“难道不应该怪你们太孤陋寡闻吗?”他想了想,还是又补充了两句,“我以前曾想过自己去找他,但长生翁也算当世的大妖怪之一,以我人类之身,恐怕还没见到面就死在半路上了,就算侥幸能见到,也根本说不上话。……但你不一样,你若出面,无论是威逼还是利诱,都应当好办得多。”
杀生丸再次点头,随即把三味线用布料仔细包裹好,抱在手里准备离去。刚一推开障子门,一个绿色的小身影没站稳,踉跄着跌进屋子里,脑袋“咚”地一声撞上了地板。不过他顾不上疼,赶紧抬起头来,几乎带着哭腔喊:“杀生丸大人!您不能去!”
杀生丸收住步子,微微蹙起眉毛:“邪见,怎么了?”
邪见大声道:“这肯定是奈落的陷阱!您忘记那家伙有多么阴险恶毒了吗?他肯定又想了个什么法子,要置您于死地!您千万不能上当!”
奈落的脸上像是飞快地重新罩起一层面具,笑得极其温柔,却又莫名泛着几丝冷意:“说得没错,小妖怪。”他抬眼直视杀生丸,“听见了吗,这说不定是我的陷阱哦!”
杀生丸面无表情瞥了他一眼:“……你用来坑害我的陷阱难道还少?有哪次真正成功过?”说完这句话,迅速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转瞬就已经腾上天空飞远了。
屋子里沉默了半天。隔了好一阵,奈落才泄愤般地重重一拍地板:“……混蛋,真气人!”
他一个人闷闷地生了一会儿气,余光朝旁边一瞥,发现某只绿色的小妖怪竟然还没走,正小心翼翼又紧张万分地盯着他。
“喂,小妖怪,你怎么还留在这里?”
邪见瞪着一双青蛙般的鼓眼睛,理直气壮地说道:“我想留在哪就留在哪,你现在只是区区一介人类,根本管不着我!”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叫邪见!”
奈落的脸上重又浮现出那种冰冷而温柔的笑意,连声音也变得阴森森的:“虽然我现在的确是人类,但要对付你这种不中用的小妖怪,恐怕还没什么问题……”说罢抬起手,指尖一抹光芒微闪,眼看又要涌出银白的蛛丝。
邪见一下子惊得跳了起来,慌忙退后两步,握紧人头杖摆在胸前:“……你不要轻举妄动!我警告你!我警告你!要是杀生丸大人回来,看见我惨死在你的手上,一定会……一定会……”
“一定会怎么样?”
“一定会……”邪见一连说了好几遍,可杀生丸究竟会有什么反应,他自己心里也直打鼓,只能气鼓鼓地闭嘴,随后想想不对,又强调一句,“我不是不中用的小妖怪!我叫邪见!”
“好吧,那么不中用的小妖怪,你究竟想怎么样?”
“……”邪见一阵无语,然后更气了,“奈落!你给我说实话!杀生丸大人到底中了什么妖术?!”
这次倒轮到奈落被问得愣住:“……他中了妖术?”
“对啊!”邪见重重点头,“以前杀生丸大人每次见到你都喊打喊杀的,连话都不愿意多说!怎么现在三天两头往你这里跑,还一会儿送你漂亮衣裳,一会儿又跑去给你修琴!你究竟给他施了什么邪恶的妖术!”
奈落听到他这么个说法,忍不住笑了一声:“原来你也觉得杀生丸那家伙不正常?真是难得啊,小妖怪,在这一点上我们倒是达成一致了。”
“你不要装作一副无辜的模样!这件事肯定是你在捣鬼!除了你,难道世上还有旁人有本事坑害得了杀生丸大人?!”邪见仍然十分怀疑,“……还有,我叫邪见!”
不知道他哪句话取悦了奈落,青年这一次看起来倒真的有些高兴:“……好吧,邪见。”他想了想,笑眯眯地说道,“你要是真觉得是我捣的鬼,那很简单啊,只要除掉我,不就可以解救你的杀生丸大人了?……要不要我给你出个主意?”
“什、什么主意?”邪见一脸怀疑,“你要给我出主意除掉你自己?”
奈落依旧那副笑眯眯好脾气的神情:“你现在就去找犬夜叉和戈薇,告诉他们我其实一直什么都记得,现在的奈落就是以前的奈落,他们肯定会冲过来杀了我。这样的话,你的目的就达成了。……怎么样?很简单吧?”
邪见迟疑了片刻,两只鼓凸的眼睛反复地打量着人类青年,隔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才不干。”
“哦,为什么?”
“你这家伙阴险狡诈,谁知道心里又揣着什么坏水!我不会随便上当的!”小妖怪嚷嚷着,“何况,杀生丸大人明明嘱托过我,他不在的时候要……”说到这里,蓦然觉得不对,赶紧住声。
奈落再次把注意力转了过来:“他嘱托你什么?”
“当、当然是……”邪见忽然想到了一个恰当的措辞,“……监视你!现在永远小姐和刹那小姐也暂居在你这里呢!当然要防止你趁机使坏!所以、所以……我得时时刻刻都盯着你,尤其不许你随便乱用妖力!”
奈落没有说话,邪见忽然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奇怪,让自己连后脖子都在发毛,只好硬着头皮又道:“怎么啦!”
奈落一下子收敛了神色,偏过头不再看他,只淡淡道:“……随便你。不过要监视的话去外面监视,不要杵在屋子里。”
“为什么!难道你真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邪恶勾当?”
“……没什么见不得人的。”青年从壁橱里拉出铺盖,懒得理他,“我要睡觉了。”
三天之后的傍晚,太阳滑落在山后,徒留最后一线细细的余晖,杀生丸踩着那余晖回来了。
奈落手里捧着一卷书,却不怎么看得进去,正坐在半敞的门前神游天外,抬眼就看到白衣的大妖披着一身暗红的暮色,轻轻巧巧从天而降,漆黑的靴子“哒”地一声踩到地面。
一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布包被递到面前。
“打开看看,”大妖琥珀色的眼眸反映着落日,浸润出几分温暖的颜色,“修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