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刹那又陆陆续续演奏了几支曲子,这期间,大家都隐约察觉了一点不对劲。
奈落竟然从头到尾都没对杀生丸说过一句话,仿佛压根没看见身边坐着这么一位大妖似的。如果搁在以前,这倒也没什么,毕竟两个人的性格都算不上热络。可他俩前几天才刚凑到一起喝了顿酒,关系是肉眼可见的好,现在陡然又恢复到只比陌生人熟一点的状态,实在叫人捉摸不透。
更何况,奈落对待别人的态度都很正常,连笑起来时嘴角上翘的弧度都一如既往。但是偏偏面对杀生丸时,却仿佛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低气压,让人看着就想退避三舍。
杀生丸很明显也察觉到了,但是按照他的个性,自然什么也不会多说。只是在倾听刹那的演奏时,偶尔会把目光转向奈落,琥珀色的瞳眸里透出几分若有所思。
直到演奏完毕各人散去,永远才抽空小心翼翼地问自己的父亲:“父亲大人,发生什么事了吗?奈落好像……不大高兴?”
杀生丸看了一眼黑发青年远远消失在院门外的身影,停顿了片刻才说:“他的三味线,是我弄坏的。”
“咦?!”小姑娘惊叫起来。戈薇带着诸叶正要离去,听到这句话也不由得惊讶地停住了脚步:“什么时候的事?”
“……在不死原城的时候。”
那时候他率先赶到城中,第一眼看见的是庭院里铺天盖地的蛛丝,年轻的少城主被那些蛛丝缠裹着,正要亲手诛杀自己的父亲。而黑发青年坐在远远的高台上,仿佛事不关己般地只顾低着头,优哉游哉地转轴拨弦。在那样的场景下,杀生丸自然而然地以为那个邪恶的半妖又在用什么恶毒法子祸乱世间,于是出手没有丝毫容情。
——他拔出了爆碎牙。
戈薇听到这里,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但凡被爆碎牙砍过的东西,就永远也修不好,而且还会沿着断口处持续破坏,最后完全毁掉。难道奈落的琴也……?”
杀生丸皱了皱眉,被她这么一说,顿时某种接近于歉意的情绪在心里隐隐翻搅着。与此同时,他又觉得胸膛里沉甸甸的,好像压着一件极重要的事,可那件事究竟是什么,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他压下心里的烦躁,找了个稍微开阔的地方,一跃便飞上了天空。虽然说那把三味线肯定早就不在那里了,但他还是决定再回去看一看。
果然没有。
暂离了主人的不死原城看起来比平常冷清不少。侍从们不必随时听候命令,全都躲在各自的房间里不出来,武士巡视防卫的频次也减少了很多。
常常用来举办宴会的庭院空无一人,因为前任城主丧命于此,而现任城主又生活简朴,因此这个院子接近荒废。杀生丸在高台下的草丛中转了一圈,仔仔细细地搜寻。他记得那天一剑砍下,三味线就像块易碎的豆腐般被劈成两段,从奈落的手中滑落,掉到了这个位置。随后一连串变故接连发生,奈落只顾与他们周旋,还因为过度使用妖力晕倒了一次,整个过程中根本没有朝这边多看一眼,更别说及时捡回去了。然而剑柄拨开及膝的荒草,什么都没看到。
也对,时间都过了这么久,就算这个地方佣人们打扫得不勤,也肯定不会把那东西留到现在。
大妖叹了口气,心中竟然泛起一丝细微的沮丧,重新跃上了天空。等回到暂居的宅邸时,迎面正好碰到城主大人在院中的银杏树下乘凉。
“杀生丸大人。”凉生看见他,礼貌地打起招呼。他与这位性格高傲的大妖并不太熟,因此也不指望对方会搭理自己,没想到杀生丸脚步一顿,反常地朝他走过来,显然有话要说。
凉生微微一愣:“……请问有何指教?”
杀生丸看了看他:“我去了一趟不死原城。”
“啊,”凉生一脸诧异,想问你去那干什么,但说出口的却是,“我不在这段期间,城中一切可还好?”
杀生丸面无表情地微点了一下头:“好。”见凉生仍旧不解地望着他,迟疑片刻,终于还是问道,“那个庭院……后来可曾打扫过?”
他虽没说是哪个庭院,但凉生却迅速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当时院子里到处都是蛛丝,事情了结之后自然是要派人打扫的。”
杀生丸又问道:“那把三味线呢?”
凉生说道:“当然是被阿奈捡回去了啊。”
杀生丸:“什么时候的事?”
凉生:“那天他一醒过来就去了。”说到这里,一双漆黑的眼眸盯住杀生丸,嘴唇动了动,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杀生丸有点不耐烦地蹙眉:“说。”
凉生道:“……那是他非常重要的东西。他那时候很难过。”
两人之间出现一阵静默。
杀生丸忍不住再次认真地打量着这个人类。奈落绝对不是轻易会把心思表露出来的性格,就算心里再难过,嘴上也绝不会说,甚至常常会反其道而行之,故意在脸上摆出一副十足招人讨厌的笑容。可是这位年轻的城主却能轻易地看出那家伙的难过,如果不是奈落会在他面前放低心防,就是他真的很了解奈落,无论哪一种,他们大概真的把彼此当做了朋友。
隔了好一会儿,杀生丸才点点头:“……我知道了。”
随后他转过身,径直朝某人的房间走去。
奈落正在看书,见杀生丸拉开障子门走进来,只淡淡瞥了一眼,随后又把目光转回书上,连声招呼都欠奉。
本来有些事情过去很久,都差不多要淡忘了,没想到今天又被两只小狗崽子勾了起来,而且罪魁祸首还是这两只小狗崽的爹。一想到这里,顿时叫人更加不爽了。他奈落就算如今沦落成脆弱无比的人类,也终究是有气性的。反正杀生丸如果有重要的事找他,肯定会自己开口,用不着搭理。
杀生丸果然有事,但他却什么也不说,来到奈落面前端端正正地跪坐下来,沉默地盯着他瞧。
“……”
那目光太有穿透力,没一会儿奈落就看不下书了,只好翻翻眼皮,没好气地问:“干嘛?”
杀生丸问道:“你在生什么气?”
奈落:“……我可没有生气。”
杀生丸:“生了。你今天一句话都不肯跟我说,你在生我的气。”
奈落哼了一声:“我一个脆弱又卑贱的人类,哪里有胆子生天生高贵的杀生丸大人的气?万一您一个手抖,把我一剑劈了可怎么办?更何况,我难道现在是在跟鬼说话吗?”
杀生丸:“看吧,今天这张嘴格外毒,果然是生气了。”
奈落:“……”
眼看那张本就苍白的脸神色更不好了,杀生丸决定还是单刀直入:“今天刹那想跟你合奏,你拒绝了。”
奈落:“对啊,我的三味线坏了,拿什么跟她合奏?”
杀生丸:“……琴拿出来我看看。”
奈落微微一愣,一时间竟以为他是来兴师问罪的:“怎么,我拒绝了你宝贝女儿的要求,还要摆出证据来证明?”
见自己被误解,杀生丸竟少见地耐下性子,张口解释了一遍:“……在不死原城那天,是我劈坏了你的琴,拿出来让我看看。”
没想到奈落的神情更惊讶了,像是从没见过这人似的上上下下打量着杀生丸:“看它做什么?”随后像是赌气一样偏过脑袋,声音低低的,“……不给。”
杀生丸一时间竟有些无言。是啊,看它做什么呢?被爆碎牙劈断的东西,再也无法恢复原状,这是他们两个都知道的事实。如果在以前,他自然不会在意奈落有什么心爱之物,最好那家伙连人带东西赶紧从这世上消失,但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觉得自己不能不管。
杀生丸略一沉吟,还是坚持道:“给我看看。”
奈落少见地露出几丝不知所措,正犹豫间,忽然有股怨气从不知名的地方涌上来,烧得心里一阵火大:明明就是这个混蛋弄坏的,我干嘛不给他看!我有什么可顾忌的!
于是索性站起身,从房间一角的笼屉里拿出一只被鼓鼓囊囊的布包。一层一层的包裹被拆开,里面的东西展露出来,正是那把被劈做了两段的三味线。虽然已经彻底毁坏,但是琴身的木料油光水滑,散发着淡淡的桐油的气味,显然经过很好的保养。
杀生丸好奇地拿起其中一段,仔细观察着断口,发现并不能与另外一半严丝合缝地对接,中间似乎还有缺损。
“爆碎牙有持续破坏的效果,可这把琴却还能存在于此……你在破坏效果蔓延之前斩掉了断口?”
奈落哼了一声:“不然呢?等着它在我面前碎成齑粉吗?”
杀生丸点点头:“很有效。”
被这么一表扬,奈落居然又有点得意:“你以前砍我的时候,我也是靠这个法子逃命的。不过断臂求生什么的,用多了还真有点辛苦。”
他冷不丁地提起这个,本意是想看看杀生丸有没有点愧疚的意思,没想到对方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活该。”
“哼!”他重重地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发现杀生丸还捧着那把断成两截的三味线在仔细地查看,心中隐约有了猜测,又觉得十分不可思议,“你想做什么?该不会打算……修它?”
杀生丸点点头:“对,我要修好它。”
“……这可不容易啊,爆碎牙的力量你我都清楚。不过就是一把琴而已,何必这么费事?”奈落竟反常地劝阻起来,随后又飞快地为杀生丸的行为找了个理由,“你该不会是想要赶紧修好三味线,然后帮你女儿实现与我合奏的愿望吧?做父亲做到这个份儿上,还真是……”
话没说完,杀生丸已经打断了他:“并非如此。”
“怎么,还不好意思承认吗?我本来只是想说,如果要合奏,也不一定非得是这把琴,随便找把别的作为替代,不就……”
杀生丸再次打断了他:“……奈落。”
这一下被叫到名字的人难得地迟疑了,过了片刻,他才说道:“干嘛?”
“如果这把三味线最后能恢复如初,你愿意与刹那合奏自然很好,不愿意也都随你。我的目的不是这个。”杀生丸说道,金色的眼眸深深地看着奈落,“都彻底毁坏了还能保存得这样好,它是你很重要的东西,对吧?……我把它弄坏了,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