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这一次,杀生丸没有让奈落直接摔到地上,而是带着点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急切,直直跃过去把人接在手里。
人类青年已经完全失去意识,两种毒素全都彻底失控,正以他的身体为战场,疯狂地你争我夺。怀中的身体冰冷异常,简直像是用一整块冰雕成的,杀生丸觉得胸口隐隐约约,像是被一只手给揪紧了,因为女儿平安而放下的心,忽而又悬了起来。
他抬手,将妖力汇聚在指尖,瞄准对方胸口的位置迅捷无伦地戳了进去。如果说毒素失控是因为奈落滥用妖力导致原本的平衡被打破,那么只有再次注入新的毒素,尽力对另一种毒进行压制,达到新的平衡才行。比之过去的随意施为,他这一次谨慎了许多,小心翼翼地控制着份量,尽量避免给这具脆弱的人类身体造成额外负担。
过了好一会儿,杀生丸才轻舒口气,将手指撤了开去。奈落被他重新翻过来,依旧昏迷着,身体软绵绵地伏在他腿上,看起来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醒来了。
“父亲大人,他怎么样了?”耳边响起永远和刹那关切的询问。
杀生丸这才有余暇回过头打量两个小姑娘一眼,经过一夜逃亡,她们看起来都灰头土脸的,颇有点狼狈。尤其刹那还受了伤,一条裤腿上残留着干结的血迹,不过看伤口的情状,应该已经快要愈合。半妖女孩身上披着一件印染着翠绿松纹的羽织,不是很合身,又宽又大,在肩上松松垮垮地垂着——虽然脏兮兮还被撕破了好几个地方,但还是很容易判断出,那是一件男人的衣服。
杀生丸微微一愣,意识到自己以前分明在哪里见过这件羽织。
他想起怀里的人,低头看了看,对方衣衫单薄,半张脸埋藏在鸦黑卷曲的长发里,皮肤惨白得几乎透明,连嘴唇也毫无血色。杀生丸判断了片刻,蹙着眉头,只能实话实说:“……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奈落这个家伙,以前明明生命力那么强,无论怎么杀也杀不死,怎么现在却变成这样,就像坚硬却脆弱的瓷器,似乎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整个碎裂开来。
杀生丸心底蓦然升起一种荒谬的茫然感,许多年过去,物是人非,许多曾经认识的人或妖怪已经永远离开,只在记忆中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而剩下来的越来越少,或已经变得他不再认识了。
耳边响起邪见和两个小姑娘间的对话,邪见疑惑地问道:“永远小姐,刹那小姐,到底你们跟那条蛇妖说了什么,什么‘毛茸茸’、‘走直线’之类的?”
“呃……”两个小姑娘的声音陡然变小了,透着一股子心虚,“没什么没什么,就是随口胡说,骗骗那家伙而已。”
邪见的声音反而大了:“不对不对,就算胡说八道,你们俩也不会编排杀生丸大人‘毛茸茸’这种话!……我知道了!肯定是奈落说的,对不对!”
“不不不……是我们说的!”两个小姑娘生怕杀生丸听了这种话找奈落麻烦,赶紧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父亲大人他……呃,总是披着那条毛皮,就是很毛茸茸,说得没错啊!”
“对对对!”
邪见显然更加不信了:“那说杀生丸大人‘只会走直线’呢?你们别隐瞒了,肯定是奈落!他简直把你们俩全都带坏了!——杀生丸大人!”他越说越气,干脆回过头,对自家主君大声说道,“我就知道奈落不是好东西!不要管他怎么样,最好赶紧把他宰了!不然夜长梦多,以后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才说了一半的话全都不由自主地卡在嗓子里,绿色的小妖怪呆滞地瞪大了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杀生丸从地上站起身,将奄奄一息的青年打横抱在怀里,肩上雪白的毛皮绕过来,在人身上严严实实地裹了两圈,只露出小半边垂着黑发的脑袋。奈落意识模糊间似乎感受到温暖,嗓子里发出一声细微的轻哼,又不自觉地往毛皮里缩了缩,半张线条精致的脸埋在大片毛茸茸白茫茫里,看起来脆弱而无害。
永远赶紧说道:“父亲大人,你快点把奈落送回去吧!不能让他再呆在这里了!”
杀生丸又重新又打量她们一眼,目光在刹那的腿伤上略微停顿,问道:“你们两个自己能回去吗?”
刹那也跟着附和:“当然没问题,这点小伤很快就好了!您快一点吧!”
永远又补充道:“何况还有阿哞在呢,让它带着刹那就好了!”守在一旁的双头妖兽听见,把邪见从背上抖下来,扬起脖子嗷呜了一声。
杀生丸便不再说话,只点点头,朝外面走了几步,一跃飞上了天空。
邪见“噗”地脑袋朝下砸到地上,一连滚了几圈。等他自己爬起来,还是一脸目瞪口呆的神情。
永远瞥了他一眼,好奇道:“邪见爷爷,您这是怎么了?”
邪见半张着嘴,颤抖半天才说道:“杀生丸大人……不对劲!”
“不对劲?”
“你看他刚才的样子……杀生丸大人很少会对待别人这么细心!尤其面对男性,讨厌对方会连话都懒得说,直接一剑砍了,稍微好点的也是上拳头!你们看犬夜叉都被他揍过多少次了!可是这次……面对奈落怎么……”绿色的小妖怪忽然冒出一个想法,顿时浑身的冷汗都出来了,“难道杀生丸大人中了奈落的妖术?!毕竟那个家伙那么狡诈……不行不行,我邪见一定要想方设法,解救杀生丸大人!”
两个小姑娘听他絮絮叨叨,越说越不知所云,互相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刹那把身上的羽织脱下来,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神情有点为难:“糟糕,刚才打斗的时候有一招没能躲过,把奈落借给我的衣服撕破了,还弄得这么脏,总不能就这样还回去吧。”
永远也跟着想起什么:“而且那些月魔伞也一个都没有了,明明辛苦采摘了大半个晚上的,这可怎么办?”她头痛地揉揉脑袋,“感觉好对不起奈落啊……等等,刹那!你的伤口裂开了?!”
刹那一脸莫名其妙:“没有啊?”她低头看看自己腿上的伤处,那些蛛丝随着伤口的愈合果然会自己消散,现在几乎看不出来什么了。
永远仍然担心道:“可是衣服上有血……你看看自己的衣领!”
刹那:“我伤到的是腿,血怎么可能流到衣领上?”
永远强调:“可是衣领上真的有血。等下,那件羽织上也……!”
刹那重新拿起破破烂烂的羽织,这才发现脖颈的位置浸染了大片暗红的血迹,因为被她穿过,所以才会也沾到她身上。
永远忍不住抽了一口气:“是奈落的血?这么说起来,上一次在地念儿那里时好像也是……”
刹那道:“他说受了点小伤,可是都这么久了,还没好吗?”
两个小姑娘互相疑惑地看看彼此。
“……下次见面一定得问问他。”
奈落从卧榻上醒过来,一抬眼就看到了端端正正坐在一旁的白色大妖。
这场景简直似曾相识。
意识才刚刚恢复,强烈的眩晕感就伴随而来。他知道自己肯定失了不少血,胸口也一阵接一阵地疼,思维断断续续地接不上,叫人心情恶劣极了。要不是为了那两条小狗崽子,他一个人早就平平安安地逃跑了,根本不会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想到这里,奈落怒从中来,瞥了杀生丸一眼,又把目光转向一边,完全不怎么想搭理他。
而杀生丸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见奈落没有开口的意思,少见地主动出声道:“……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过了好半天,奈落才没好气地回答。他听到自己的嗓音异常嘶哑,喉咙深处更像是被砂纸剌过似的疼,顿时心情更恶劣了。
杀生丸显然也注意到了同样的事,他微微抬起身子,看起来想叫人进来,但迟疑一下终究没有。随后他拎起摆在一旁的茶壶,拈起只空杯倒满了茶:“嗓子哑成这样,喝水。”
奈落有点意外,看着对方把茶杯端过来,伸过手想接。他一点都不愿意在对方面前展现自己弱势的样子,可实在躺了太久,根本一点力气都没有,杯子直接在他手中翻了过去。杀生丸在茶水洒得到处都是前及时阻止,他看看青年神情懊恼的脸,干脆凑过来,一只手绕过肩膀,把人扶了起来。
奈落:“……???!!!”
杀生丸垂目瞟了他一眼,语气冷淡地问道:“怎么了?到底喝还是不喝?”
奈落眨眨眼睛,反应有些迟钝,不过终于还是想起来点点头。
杀生丸便一手扶着他,另一只手重新倒满茶,将杯子凑到他的嘴边。整个过程中,动作竟然算得上流畅。奈落觉得自己被这个可怕家伙喂水时,整个人都是麻木的——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我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还是杀生丸哪里出了问题?难道是谁假扮了他?他是杀生丸么?谁是杀生丸?……
他脑子里正乱七八糟地飞着各种古怪思绪,杀生丸一杯水喂完,重新又出声:“还要吗?”
奈落连连摇头,眼神还带着点呆滞。
杀生丸:“真不要?”
奈落继续摇头。
杀生丸便弯下身,把他重新放平躺回去,顺便还拉上了被子。他虽然保持着一脸平静,但看见奈落震惊的表情,心底却觉得这个家伙以前总是一脸神气,遇到万事都喜欢装作从容不迫的模样,如今能被吓到反应迟钝连话都说不顺,实在有趣极了。
杀生丸又问道:“有哪里不舒服?”
奈落其实现在浑身上下哪里都不舒服,但他生怕再多说多错,让杀生丸做出更奇怪的举动,于是赶紧回答:“……还好。”声音果然滋润了许多。
杀生丸看着他:“你体内毒性失控,这次差点就死了。”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奈落的语气里透着满不在乎,甚至还笑了笑,“看来我又要感谢杀生丸大人的救命之恩了。”
杀生丸摇摇头,问出了他守在这里一直想问的事:“你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险救永远和刹那?这原本跟你没有关系。”
奈落轻哼一声:“我才不想救那两条小狗崽子呢。可要是她俩被妖怪吃了,我却在旁边见死不救,你要是知道了,不会一剑砍了我吗?”
杀生丸依旧神色不动,丝毫没被“小狗崽子”四个字激怒:“你如果自己逃走,我根本就不会知道你也在场。”
奈落对着他翻了个白眼:“这可说不准。你们犬妖鼻子灵,还经常莫名其妙就冒出个新本事,根本防不胜防。你呢,连断了的胳膊都能自己长回来,谁知道会不会也突然多长个鼻子闻出点什么呢?更何况你这个家伙讲不通道理的,剑又快,话还没说清楚,我搞不好就死了。”
奈落这话说得十分不客气,不过……杀生丸也不得不承认,如果自己心情不好时看见他,还真有可能连话都懒得讲就直接动手。但这种事情是绝对不能当面承认的。
他低下头,认真看着奈落:“我哪里不讲道理?”
奈落却偏过脑袋,气哼哼道:“哪里都不讲道理。”
杀生丸:“……”
一时之间,他竟然觉得有点无可奈何。真是个能胡搅蛮缠的家伙啊!
随后他又飞快地意识到,自己眼下这种状态十分奇异:如果在以前,面对着奈落,他根本连张嘴说话的耐心都没有;但现在他发现自己竟然有点喜欢跟对方说话——或者更准确点,就是老想逗逗他,听听这个恶毒狡诈又坏脾气的家伙又能吐出什么缺德又有意思的句子。
也许是实在静默太久,奈落有点忍不了似的,回过头看看他,又解释了几句:“……其实最开始你委托我调查那个半妖传言的事,是担心一旦引发风波,那个始作俑者会牵连到你的女儿们吧?在妖怪当中,你这样的父亲也算得上少有了。如果那两个小丫头没命了,之前的努力全都白费,你我之间的约定也就失去了意义……我可还想要实现它呢,所以当然得保证你的女儿们活着。”
约定……
不知为什么,杀生丸想到这个词,竟然觉得心里隐约发闷。他很快就转换思绪,分析起奈落的言辞,觉得这个说法显然更加合理。这个家伙每次都是这样,能在短短时间里就想到那么多,迅速做出判断,也有令人佩服的地方呢。
杀生丸叹了口气:“你想得还真远。”
奈落又从鼻腔里挤出一声轻哼:“……那当然,我又不像你们,天生就能靠着继承来的强悍血统和妖力横冲直撞,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我得谨小慎微地活着,走一步看三步,甚至四步、五步,不然早就死了几百次了。”
杀生丸看着他,隔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其实他早就不是那个可以仅凭着血统和妖力肆意妄为、纵横天下的大妖了。因为有爱和牵挂,因为有人要保护,他也多了许多顾忌,也开始不得不在诸多的取舍间艰难抉择。以前在还是敌人的时候,奈落不也经常利用他这一点吗?
后来,杀生丸虽然始终不喜欢阴谋诡计,但也不排斥在有必要的时候采取一些迂回的方式——最开始在奈落的心脏之中埋毒就是一个例子,只不过谁能想到,原本是用来制衡、监视对方所采用的手段,最后却意外地起到了示警和追踪的作用,阴差阳错地保证了他的平安。
而奈落所说的那些理由,虽然听起来条条是道,充满了利益考量,但杀生丸又觉得并非仅仅如此。如果只是要保证两个小丫头活着,其实根本用不着帮她们缝合伤口或者借出衣服,还有那些教导,听说一路行来,他教会了她们很多——有关于半妖该如何生存。
最后杀生丸郑重地说道:“无论如何,这一次我要感谢你。”
“……哼,还算有点良心。”奈落答了一句,他的眼睛转过来,感兴趣地斜睨着身边的白色大妖,“所以你打算怎么感谢,说来听听?”
杀生丸心平气和地说:“有关于某人说的那些‘毛茸茸’、‘凶神恶煞’、‘只会走直线’之类的话,我就大发慈悲不计较了。”
奈落:“……哈?我是为了救你女儿才那么说的!你本来就不应该计较!”一脸理直气壮。
杀生丸继续心平气和:“反正我哪里都不讲道理,计不计较我说了算。”
奈落:“……”
杀生丸忽然想起什么:“不过有件事我要声明。”
奈落:“?”
杀生丸弯下身子,朝他凑近了些:“……我没有非要走直线。如果有人挡路,大部分时候我还是会绕开的。”
奈落:“……”谢谢,我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
两个人又随意说了两句,杀生丸看见奈落渐渐连眼皮都快睁不开,一副疲惫极了的模样,便打算离开了。
起身之时,他想了想,还是嘱咐道:“你好好休息,什么都不用想。不管是五步、三步还是一步,都不用再想了。我这几天会留在这里,不会再出事。”
奈落看看他,殷红的眼眸里满是困倦,无意识地点头:“唔……”也不知听到了还是没听到。
杀生丸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见蜷在卧榻上的青年裹了裹被子,脑袋微微一偏,已经陷入了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