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话音落下，直过了很久，屋子里还是一片寂静。
“……永失自由，永无绝期。这样的话，听起来可真是……绝望。”刹那忽然小声说道，神情怔然，“要这么说起来，岂不是但凡活在世上，就会不断遭受灾难和痛苦？相比之下反倒死了，才可以算是真正的快乐？”
“难道不是这样吗？不然去世这种事情，为什么要叫做‘往生极乐’？”奈落说道，脸上依然挂着微笑。虽然在笑，但那双殷红瞳孔的深处却幽黑空洞，并没有什么笑意。这是刹那第一次从这个人的眼睛里看到一种名为“深渊”之物——虽然只有模模糊糊的影子，却让她感到心底一阵紧缩。
“喂！你不要教坏小孩子！”犬夜叉的吼声陡然打破屋内沉闷而诡异的气氛，红衣的半妖不满地瞪着人类青年，“拿你那套歪理邪说骗别人去！死人能有什么快乐？死人连未来都没有！这是什么鬼经文啊，天天念诵这种东西，我早就说那些和尚们都有病！”他又转头看向刹那、永远和诸叶，“别信他的，一个字都不要信，听见没有！”
三个小姑娘有点尴尬，不知应该赞同还是反对，只好眼巴巴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这一次奈落倒少见地没有坚持自己的说法，反而换成了柔和的语气向她们道歉：“让三位小姐困扰了，不过是几句佛经，说说而已，倒也不必当真。”
见对方主动退让，犬夜叉也就没有进逼，两只手抱着刀，好奇问道：“话说回来，你怎么连佛经也懂？真是看书看来的？”
大家都以奈落肯定要借机讽刺一番，毕竟他和犬夜叉两个人彼此不对付已经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事实，但是只见青年从席上站起身，拍了拍衣袴上并不存在的灰，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小姑娘们紧张地互相看了一眼：“好像……不太高兴呢。”
角落里传来衣袂轻响，刚才争论时始终保持沉默的杀生丸这时候站了起来，跟在后面也出了屋子。门扇在他们身后缓缓合上，发出一声悠长暗哑的叫唤。
长夜即将过去，天边霞色微明。远处重重叠叠的险峻山岭之上，铺天盖地的浓重云层之外，即将露出头的太阳给万物都镀上薄薄一层明亮的金边。
奈落心里有些茫然。
不过是几句胡说八道的经文而已，自己以前从不信这种东西，但今天一说起来，怎么竟然会觉得有些难过呢？
生而苦痛，不可执着。
那日午后，清凉的树荫遮挡住灼目的日光，老僧双掌合十，对他慈悲地笑着。
“……若强求太过，执意而取，便生万千烦恼，如永堕地狱，无所解脱。”
名为“奈落”的妖怪因执念而生，如果执念是错，那岂不是连一开始的诞生都是错的？他的一生，注定会带来无穷无尽的灾祸，令所有的人遭遇痛苦——无论是爱的人，恨的人，还是他自己。
诞生是错，追寻是错，所言所行，所求所愿，皆是大错特错。尘世如网，生如游鱼，不断挣扎反抗，满以为距离目标越来越近，却懵然不知自己不过一直在原地兜着圈子罢了。
如果有神明掌控命运，真该千方百计上前去问一问啊，为什么一切会是如今的模样？
如果……
“你知道的确实很多，真的都是从书里看来的？”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一如既往地清冷干净。杀生丸从背后绕过奈落，来到侧面，与他一同眺望划破长夜的一线天光。
曾经的半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这种时候，你们倒像是兄弟了。犬妖们无可救药的好奇心么？”
他的态度毫不客气，但杀生丸并没有被激怒，只侧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安然的沉默与黎明前清冷的夜风神奇地安抚了奈落的情绪，他心中暗叹一句罢了罢了，何必因为自己莫名其妙的情绪，故意开罪这位极不好惹的大妖怪呢。
“以前，”奈落开口了，“组成我身体的妖怪当中，恰好有一个是在古寺佛堂里敲了数百年的木鱼化成的，平时没什么事做，只好整日整夜听和尚们念经。天长日久下来，便是不会也会了。”
杀生丸淡淡“哦”了一声，做出总结道：“原来不是你看书看得多，是吃东西吃得多。”
……妈的，不管了，开罪就开罪吧，否则要被气死。
青年转过头，笑得十分温柔亲切：“你以前不是话挺少的吗。可不可以继续维持这个良好的习惯？”
大妖怪清冷俊秀的面孔少见地扬起一丝笑意：“可惜了，我恰好今天很想说话。”
“……”
杀生丸身为血统纯正的犬妖，大约的确对奈落的诞生方式感到好奇，又继续问道：“就没有消化不良的时候吗？”
“有啊。”
“哦？什么时候？”
“吃你的时候。”
十几年前两相争斗之时，奈落的确曾经设下过陷阱，计划要将杀生丸吃掉，把他强大而完美的妖力据为己有。那场战斗曲折、凶险而激烈，一步一步都布满了算计，但如今回想起来，却远没有当初那种紧迫的感觉了。甚至于现在回忆起那天晚上的场景，竟然觉得有些怀念和有趣，尤其是某只阴险的半妖发觉计划失败，脸上震惊、恼火和慌张的神情。
“活该。”杀生丸冷笑，“那叫消化不良吗，分明是贪心太过，把肚子撑破了吧。”
奈落重重哼了一声，也甩出一张冷脸：“……我的计划绝对完美无缺，要不是你那个好弟弟来搅局，我早就把你消化得一干二净了。”
这种充满了挑衅的言论，依旧没有引起大妖的怒气。他继续平静地询问：“被你吃掉的东西，真的能全部吸收吗？”
“对啊……全部吸收，一点都不浪费。不过要是没用的部分，最后每个月休眠期的时候还是会被我清理出来的。”奈落说到这里居然有些洋洋得意，扬起脑袋看向身边，“话说回来，杀生丸大人，你当年要是老老实实被我吃了的话，我肯定一口都不舍得吐出来。”
简直挑衅得更加肆无忌惮。
然而多年过去，曾经无比尖锐锋利的大妖怪如今已经变得平和得多，这些挑衅看起来一点儿作用也没有，反倒又让他笑了一下：“原来对我竟然还有特别优待？真是多谢。反正我还好好在这里站着，欢迎随时来吃。”他停了停，又说道，“然而谁能想到，你现在非但变成了人类，还娇弱得连一口烤肉都要咽不下去了呢。”
奈落忍不住又哼了一声，不自觉想到刚才的烤肉，脸色又立刻青了，抬起衣袖遮住嘴巴：“你别提那个！”
看来真是心理阴影深重啊……
“那么记忆呢？记忆也能全部继承吗？”
“……是的。被我吃下去的妖怪，他们的记忆、经历、所思所想、还有全部的能力，都会被我所继承。”
杀生丸心底微微一怔，这样绝无仅有的能力，说是优点好呢，还是诅咒好呢？
不过……
“你吃了那么多妖怪，好像只有鬼蜘蛛的记忆对你影响最大。”
奈落迟疑了一下，才说道：“他不是妖怪。而且……那个男人深重的邪念是形成‘奈落’这个意识的重要根基，所以……”他说到这里，厌恶地蹙了蹙眉，脸色更青了，仿佛下一刻就真要吐出来似的，“哼，那种恶心肮脏、卑劣下作的欲望……竟然也能形成那么强烈的邪气，真叫人……”
“背后的蜘蛛印记还在吗？”
奈落话说了一半蓦然被打断，莫名其妙地看看他，然后摇了摇头。
“恭喜。”
“……！”
殷红的眼眸透露出惊讶。
他明白。
他竟然明白。
转世做了人类，便跟当初那个恶心卑劣的强盗再没有任何关系。终于，奈落只是奈落，就只是他自己，不会再有人以轻蔑鄙夷的口气叫他“鬼蜘蛛”了。虽然人类的生命脆弱无比，但仔细想想，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曾经的半妖冷漠而阴鸷的神情渐渐变得柔和，半晌，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太阳要升起来了，山边的云层被染上浓艳的金红，像是一层一层的织锦铺满了天空。
两个人站在远处平平静静一同观赏日出的情景映在犬夜叉眼中，怎么看怎么奇怪。杀生丸那种不近人情又小肚鸡肠的家伙，结一次仇能记几百年，没一剑砍了奈落已经是奇迹，怎么现在看起来跟对方相处得还挺好的？
“喂，戈薇，”犬夜叉靠在门上，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边，一边语气怪异地询问自己的妻子，“你有没有觉得，杀生丸跟奈落那个家伙在一起的时候，话一下子变得好多。他俩凑在一起，居然能嘀嘀咕咕聊那么久。”
戈薇还没来得及回答，诸叶已经插了进来：“对啊，父亲。而且我和刹那、永远昨天就发现了，奈落面对我们的时候笑眯眯的从不生气，但好像只会对大伯甩脸子诶。诶诶，你快看，又来了，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那可是大伯耶！当世最强的大妖之一耶！奈落的胆子真的很大！”
戈薇却十分宽和地笑了笑：“看起来简直像是老朋友一样，他们其实很聊得来啊。”
犬夜叉差点跳起来：“那叫聊得来吗！”
戈薇叹了口气，柔声说道：“杀生丸一直对谁都不怎么说话，自从铃去世之后，话就更少了。的确很少见他今天这个样子，但是如果能变得开朗一些，不是好事吗？”
话音刚落，父女俩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杀生丸……开朗……”犬夜叉小声嘀咕，“你还不如杀了他。”
戈薇没有答话，自己也不自觉朝远处那两道并肩而立的身影望去。
奇怪了……她想着，杀生丸看起来并不像是很讨厌奈落的样子。但为什么前一天晚上说用天生牙救人的事，他会没有回应呢？
“——啊嚏！”奈落忽然打了一个喷嚏。他似乎觉得这样很是不雅，赶紧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擦了擦。
“该不会有人在背后骂你？”杀生丸瞥了他一眼。
“骂我的人还少吗？哪里用得着躲在背后？”奈落摇了摇头，“是真的有点冷。”
这么说起来，他现在身上依旧还是那件单薄的小袖，虽然清冷的白衣将纤瘦高挑的身形勾勒得十分好看，但是……
杀生丸这时候才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怎么没穿外着，你常披的那件羽织呢？”
奈落没好气地说道：“你还好意思问！还丢在家里啊！昨天一句话没说就带着我飞了！我一点准备都没有！衣服都来不及拿！”
“……”白色的大妖少见地感到几分赧然，迟疑着要不要说点什么，转过头，只见人类青年正满脸指责地瞪着他，漂亮的眼睛如同两颗燃烧着的玻璃珠，向来惨白的脸庞被朝阳染上明媚的霞色，简直说不出地好看。
怪不得性格挑剔的半妖选中了这样一副皮囊，的确赏心悦目。
不过……
杀生丸蓦然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奈落的脸色潮红，似乎并不是被朝霞映出来的。而且他的身上，也隐约散发出一种异常的热度。
“奈落，你……”
还没说完，就见面前的青年垂下眼睛，身子一歪，就这么软绵绵地栽了下去。
发烧了。
还真是……风一吹就倒。
作者有话要说：奈奈子：知道吗，战国时代行走的百科全书+小技能之王就是这么炼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