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恢复意识的时候，奈落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是否已经死了？
但很快他就否定了这个假设，明白大约是被人给救了——自己正仰面躺在什么地方，身上盖着薄薄的被子，确保不会失温，而身下的触感也十分柔软。之前的记忆一幕一幕飞快地闪过脑海，他分明坠下了漆黑的深渊，甚至能闻到风中弥漫的死气的味道，可以说一只脚都踏入了冥界，怎么居然还能有人把他给捞上来？
他想睁开眼睛看看周围，却发觉身体就像灌满了铅一样，连一个小手指都动弹不了，耳边传来模模糊糊的说话声，却怎么也听不真切。这感觉十分难受，就像被困锁在尸体里的亡灵，无论怎么挣扎喊叫，也无法引起外界的一丁点回应。奈落忽然产生了一瞬间的担心，自己会不会就保持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永远？但很快他就没精力再多想了，眩晕感一阵接着一阵，仿佛整个天地都在旋转，随后突然就像某根弦被切断一样，他的意识又再度沉入了黑暗。
就这样，断断续续、昏昏醒醒，偶尔能感觉到有人陪在身旁，在他的唇边小心地淋上一些清水，也有的时候室内安安静静，仅有他独自一人。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有一天，那种灌满了铅的沉重感觉消失了，他慢慢睁开眼睛，视线由模糊到清晰，很快他辨认出来，眼前斑斓的图案是城主居馆内纹饰着家徽的天井。
果然……没死。
奈落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勉强撑着自己坐起来，耳边冷不丁响起一道清冷的声音：“你醒过来了。”
不是问句，而是陈述。
这个声音不算陌生，在听到的一瞬间，奈落居然感到一丝战栗沿着背脊传来，他定了定神，才缓慢地回过头。一道雪白的身影正跪坐在距离不远的地方，也不知对方究竟是何时来的，更不知在那里坐了多久。不似凡人的俊美面孔上殊无表情，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杀生丸大人。”奈落向他打起了招呼，甚至还想笑一笑，但因为很久没有说话，再加上缺乏水分滋润，一开口，那声音嘶哑得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忍不住轻咳两下，结果从嗓子眼里竟然冒出一阵浓烈的血腥味。
杀生丸点点头，说道：“我听说事情的经过了。你救了永远。”
奈落迟疑片刻，摇了摇头，低声回答：“我并不是想救她。”他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姿势显得太过弱势，想尽力撑起来一点儿，结果身上根本没什么力气，一下子又狼狈地跌了回去。
杀生丸在一旁静静看着他的挣扎，表情依旧毫无变动，既没有嘲笑，也没有丝毫要帮忙的意思。
奈落轻喘了几口气，才勉力说道：“是你把我带回来的。你身边携带着天生牙，即使真的踏入冥界也能平安返回，所有人中只有你有这个能力。……为什么？”
杀生丸问道：“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带我回来？你应该很希望我死，不是吗？”
杀生丸沉默几息，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那你想死吗？”
奈落一怔，眼睛微微睁大，仿佛第一次认识杀生丸似的打量他，随后飞快地撇开目光：“……别说蠢话了，怎么可能。”
“蠢话”这个词丝毫没有被冒犯到杀生丸，他只是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眸继续盯着奈落，沉默了更久。空气仿佛渐渐停止了流动，凝滞得随时能挤出水来。而杀生丸那种看透了什么似的眼神也让奈落感到十分不自在，他皱了皱眉，正打算说点什么，但对方赶在他前面开了口。
“我曾经真的进入过冥界。”
人类青年殷红的眼眸迅速抬起，目不转睛地对上大妖怪冰冷的金眸。
杀生丸似乎早已预料到奈落的反应，不停顿地继续说道：“沿着冥府之路一直往前，在尽头处会出现分岔。人类一边，妖怪前往另外一边，彼此并不相通，各有各的归途。”
奈落立刻问道：“那半妖呢？”
“跟妖怪去往一处。”
“为什么？”青年不解道，“就算有一半是妖怪，但另外一半……毕竟是人类。”
“因为几乎没有半妖想要成为脆弱的人类。”
又是一阵持续的沉默。过了良久，奈落才垂下眼睛，低低说道：“说的……也是。”
“奈落。”
“怎么？”
杀生丸依旧是那副毫无感情的声音，仿佛在宣布什么似的说道：“你会去往妖怪那条路。”
“为什么？”奈落的声音微微拔高，“我现在明明是……”
“你只是身体变成了人类，但灵魂从未改变。”大妖怪深深地看着他，“既然都到达了冥界，□□自然已经消亡，根本算不得数。……而你的灵魂，始终是肮脏强盗的邪念和那些杂碎妖怪的混合体，这一点是不会变的。所以你根本不可能去往人类的地方，别做梦了。”
一瞬间，青年本就毫无血色的脸庞变得比死人更加惨白，嘴唇张了张，似乎想反驳些什么，但马上被剧烈的咳嗽给打断了。
“咳咳……咳……咳咳咳……唔……”
浓重的血腥味再次从喉咙里涌出，但被奈落自己拼命地咽了回去，就像以前很多次一样，明知道硬比拼实力的话，自己与对方相差不是一点半点，可他就是不想示弱，一点也不想。而就算现在沦落成了脆弱的人类，那份心态却一点都没变。
杀生丸依旧静静坐着，垂目看了他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你最好控制住自己的心绪，不要有太大的波动。”
奈落拂去唇角沾染的血迹，再次抬起头，眉梢眼角伪装出来的温润柔和消失无踪，嘴唇往上一弯，流露出与前世一模一样的讥诮笑意：“这又关你什么事了？”
“你之前过度使用妖力，毒气蔓延至心脏，又正巧与我埋在那里的毒素相混合，所以……”
奈落心思敏捷，又对用毒十分精通，只听到这里，便立刻明白了前因后果，再次发出几声笑：“这么说起来，你算是救了我两次，我应当想法子报恩才是，杀生丸大人。”
“我本来也并不是想救你，所以免了。”杀生丸冷冷地回答，“如今两种毒素在你的心脏里纠缠不已，你虽然不会死，但一旦发作起来，恐怕会痛苦万分，行动处处受限。”
“这不是正符合了你的心意吗，杀生丸大人。”
这一次杀生丸停顿了片刻，才出口承认：“……说得没错，我放心多了。”
一串脚步声飞快地由外向内，随后障子门被哗地一声拉开，少女急切的声音响起来：“我听到屋里有动静，是不是哥哥出了什么……啊，哥哥！你醒了！”
就在杀生丸眼前，刚刚那个浑身还散发着阴毒恶意的半妖转瞬又变成了温柔而病弱的人类青年，正朝自己的妹妹和善地微笑着。
“神乐，”奈落向她问道，“我睡了多久？”
“什么叫睡了多久！你根本是晕过去了！差一点就死了！”神乐不高兴地纠正道，撇了撇嘴，才走进来坐到奈落身边，还不放心地伸手试了试他的温度，“你中间还断断续续发烧，加起来都快四天了。大夫好几次都叫我们给你准备后事，结果被白童子给打了，丢石头砸破了脑袋。”
青年沉默了片刻，说道：“他打大夫干什么，我要是死了，他不就正好可以继承家主的位置了么？”
神乐瞪了他一眼：“你还是少说两句吧！没心没肺的混蛋。”嘴里虽然骂得凶，可那双与奈落相同的殷红色眼眸里却满溢着喜悦，“你躺了这么久，渴不渴，饿不饿？我给你弄点吃的来。”
“你总算想起来了啊。”奈落拉长了声音，“我本来以为你第一句话就应该问这个。”
神乐脸上微红，重重哼了一声，提起和服的下摆站起身准备出去，这才发现了一直盘坐在室内一角的杀生丸。
“啊，杀生丸大人，您竟然也在！”神乐明显吓了一跳，“我们今天一直守在门口，居然没看见您进来！”
“下次把窗户关严一点。”有人在旁边小声提醒。
杀生丸仿佛没听见一样，不过表情看起来不太高兴。他神色莫名地扫了神乐一眼，略点了点头：“我走了。”
神乐这才意识到，在她进来之前，奈落和杀生丸应该正在说话。她只好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杀生丸淡淡道：“已经说完了。”随后转过身，绕过神乐，从门口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我怎么觉得他今天有点怪怪的……”少女疑惑地盯着大妖怪消失在拐角的背影看。
“他怪不怪不重要，重要的事情是……”奈落再次拉长了声音。
“什么？”
“如果我饿死了，就没人给你买和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