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邪见带着一大群不知道从哪儿召集来的小妖怪，虽然一个个还没有家养的公鸡高，但竟然很能干，硬是顶着泼天的大雨，把屋顶给补好了，还顺便擦干了地板上的水迹。
等到小妖怪们湿淋淋地退了下去，屋子里变得安静，杀生丸这才重新出现，在距离奈落不远的地方跪坐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
奈落本来想装作不理，但那双金灿灿的眼睛实在让他如芒刺在背，只得没好气地说道：“干什么？”
“……屋顶补好了。”
“哼。”
杀生丸仔细观察他的神色，随后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挪：“……现在我可以出现在你面前了吗？”
“……”奈落没有回答，把脸撇向一边，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杀生丸又小心往前挪了挪，这次两个人几乎碰到了一起，在被抗议之前，他飞快地拉起人类青年的一只手。奈落本能地想要抽回，却被牢牢抓着不放，便爱答不理地抬起眼皮，看他要做什么。
原来杀生丸是想查看他的伤势而已。
白色的大妖低着头，从手臂到肩膀，一寸一寸地检查，还不时地凑过去轻嗅。看起来受伤倒不很严重，大部分都是些挣扎时留下的抓痕和擦伤，只有肩膀附近的几道伤口稍微深些，但没有发炎感染的迹象，应该很快就会完全恢复。
而至于另外一个难以启齿的地方……某人到现在都还在卧榻上趴着，应该还没有大好。
杀生丸犹豫了一下，嘴巴张开又合上，还是不知该怎么开口——他从出生到现在的数百年间，恐怕从没遇到过这样瞻前顾后的情境。奈落被他一直抓着，反而先不自在起来，干脆开口催促：“你到底想说什么？”
杀生丸将他的手放在掌心轻轻握住，深吸一口气，才说道：“那天晚上的事，我必须要给你一个解释。”
奈落原本在看他，这下又飞快地把目光转开，隔了一会儿，才低低嗯了一声：“我听着呢。”
杀生丸语气郑重地说：“我不是故意伤你。我不小心中了琉姬的药，没有能够控制住自己。那药的效果十分特殊，让我……让我……”
他正斟酌该用什么词来准确描述当时发生的事，奈落赶紧打断了他：“我知道。”
“你知道？”
“……你当时的情况很不正常，那种样子还能看不出来吗？我又不傻。”
杀生丸听他这么说，心里又忍不住微松一口气。是啊，奈落是这世上最懂得洞察人心的妖怪了，他最为可恶的一点，就是喜欢利用人性的弱点去折磨他人。但反过来想，只要那家伙愿意，也可以变得比任何人都善解人意，就算不去刻意解释，他也一切都能明白。
杀生丸甚至有点感谢奈落的这个属性了，抬眼望过去，发觉青年虽然始终不肯看他，但苍白的脸颊却泛起一丝可疑的红晕。不知怎么，那丝红晕似乎也一路弥漫进了他的胸口，让一向静如止水的内心也仿佛烧着了什么。
“这几天，我一直想找你单独谈谈，但是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无论如何，这件事我一定会负责的。”
“哦？”奈落听到这句话，视线又转回他身上，神情带着点玩味，“……你打算怎么负责？”
杀生丸轻咳两声：“你想我怎么做，只管说出来。”说完便坐在原地，沉默地等着。
奈落打量他许久，似乎也有点拿不定主意，总不能说要以牙还牙，让他也被自己给……且不说杀生丸愿不愿意，他自己对这件事好像也不大感兴趣。更何况——他动了动腰，忍不住疼得倒吸一口气——嘶，这脆弱的人类身体也根本就不支持。如果搁在还是妖怪的时候，受了这种程度的伤，他肯定早就到处觅食，找强大的妖怪补充失去的体力了。
说到强大的妖怪……
奈落忽然眯起眼睛，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既然这样，杀生丸大人你那完美的身体和妖力，不如都送给我吧？”
杀生丸挑了挑眉：“……都变成人类了，居然还在惦记这件事？”虽然对方口中说着十分讨打的话，但看着那张脸重新露出笑容，他心里只觉得愉快，“就算我愿意给你，你倒是还能吃得下？”
奈落哼了一声：“吃不吃是我的事，给不给是你的事。”
杀生丸干脆把衣袖挽了起来，伸出一只胳膊：“好，你吃。”
奈落凑过脑袋，真的毫不客气地一口咬了上去。杀生丸好整以暇地看着，只见青年叼着他的胳膊，似乎一开始是想恶狠狠用力的，可是翻来覆去，人类的牙齿怎么都无法在大妖的皮肤上留下点痕迹，便只好不甘心地叼着，似乎仅仅保持着那个姿势也能让他满意。
大妖长长地叹了口气。
奈落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仍然不肯松口，嘴里含糊地问道：“叹什么气？”
杀生丸唇角含笑：“真是没办法，看来某些人心有余而力不足。”
“哼。”
杀生丸正要再继续调侃，忽然门扇“哗啦”一声被推开，响起某只小妖怪的声音。
“杀生丸大人你看隔壁那间屋子要不要也修补……啊！你们在干什么？！”
面前的两人立刻跟弹簧似的分开，杀生丸重新恢复正襟危坐的姿势，而奈落趴回了枕头上，顺便用手背擦了擦嘴唇。
邪见十分警惕，瞪圆了两只铜铃般的眼睛：“奈落！你刚刚竟敢对杀生丸大人——”
奈落立刻打断了他：“我能对他做什么？”他哼了一声，“……磨牙罢了。”
邪见还要再开口，杀生丸也出声了：“邪见。”
“杀生丸大人——”
“去修屋子。”
“您是说隔壁那间？那个洞可太大了，需要耗费很多工夫——”
“对，去修。”
小妖怪不敢再说什么，只好恭恭敬敬朝他行了个礼，又转头跑了出去。
杀生丸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奈落努力半天，终于在上面留下一道浅得几乎看不出来的牙印，真是可喜可贺。
“……看来蜘蛛生气了也会咬人啊。”
奈落：“蜘蛛本来就会咬人！”想想又觉得不对，小声纠正一句，“……什么咬人，分明咬的是狗。啧，亏我惦记那么久，皮厚肉糙的，其实也不怎么好吃嘛。”
杀生丸一点都没被挑衅到，继续问他：“那么现在咬也咬了，还生气吗？还要我怎么做？”
奈落摇摇头。
杀生丸反倒有点惊讶起来：“不气了？这样就不气了？”
“我本来就没有生气。”
“可你心情不好。”杀生丸说完这句话，忽然觉得自己有点犯蠢。无论谁经历了这种事，又受了伤，就算再怎么想得开，也不可能心情好吧。
奈落神情奇异地看了他一眼，隔了片刻，才说道：“非要说生气的话，我不是气你，我是在气我自己。”
“气你自己？”
面前的人点了点头，有一瞬间的怔忡，声音也跟着放轻：“名为‘奈落’的妖怪，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杀生丸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在那个混乱而迷幻的夜晚，朦胧的月色，焦躁的妖兽，滴落的鲜血，还有——
一圈圈一层层遍布在山石枝桠之间的蛛丝，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却又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奈落”诞生于人类的欲念与妖怪的仇恨之中，天生就是背负着邪恶与罪孽的妖怪。他一切行动的目标都只为了自己，性格中是绝对不可能存在任何“爱”、“关怀”、“牺牲”之类包含着正面含义的成分的。而一旦当他展现出这些与天性背离的东西，那么……“奈落”还是“奈落”吗？
“可是奈落，”杀生丸也跟着放轻声音，“你是人类啊。”
奈落猛地抬起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就算我的身体变成了人类，可我一直拥有着以前的记忆，我的心依旧还是……”
“就算在以前，你也是人类。”杀生丸对他说，“你的心，是一颗人心。”
“你在胡说什么？就算我不是真正的妖怪，至少也是半妖啊，怎么会拥有人心……”奈落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一样，情绪激动地高声分辩，可说到后来，他似乎又觉得这样的言辞根本没有意义，句子还没结束便自己噤声。
杀生丸没有再坚持己见，刚刚忽然说出那样的结论，他自己也觉得惊讶，可是回顾自从认识奈落以来发生的点点滴滴，他又觉得自己没错。
奈落还沉浸在震惊与迷茫中，忽然后脑碰到什么东西，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按进一个温暖柔软，却又散发着霜雪般清冷气息的怀抱。白色的大妖抱着他，力气大得仿佛恨不得将他彻底融进怀里，脑袋也紧紧靠着，脸颊深深埋进了海藻般漆黑浓密的卷发。
“不要生气了。你现在这样……很好。”
奈落怔住，大妖吐字时温热的气息让他的耳朵一直发痒，勒住胸口的手臂也让他呼吸不畅。他一时之间竟不知是该认认真真地回应，还是该抱怨现在这个姿势实在太过难受。
但奇怪的是，他却一点都不想挣脱，反而也把脑袋往杀生丸肩膀上靠了靠：“……我一点也不好。你那个相好究竟给你下了什么药？效果这么厉害，居然持续到了现在？”
杀生丸把脸埋在奈落头发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琉姬不是我的相好。”他纠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