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杀生丸忍不住重复：“什么也不做？”

奈落有些回避似的不再看他，只把视线重新转向烛火：“我就只是想见见她。单这一件事，不能成为理由吗？”

“就只为了见一面，却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值得吗？”

奈落沉默了半天，才轻声回答：“……值不值得，我没想过。想做，就去做了。”

杀生丸皱起眉头：“你难道不是每一件事都会去精确地算计利害吗？像你这么精明的家伙，怎么会没想过？这一点都不像你。”

“……是啊，一点都不像我。”奈落被他这样直接地反驳，居然一点都不生气，只是神色黯淡地笑了笑，“可能是疯了吧。”

杀生丸知道就这个话题再进行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结果，只好放缓了口气：“那其他的事情呢？就没有其他的特别想做的事？”

奈落凝眉思索，过了一会儿，又看向他：“我曾经……非常想要变强。想要变得跟你一样强，甚至比你更强。”

杀生丸：“曾经？……那现在呢？”

奈落没有说话，只望着他浅浅笑了一下，又摇摇头。

杀生丸：“为什么放弃了？”

“即使变得再强，也有些事情始终没有办法改变。比如……在你心中，我一直都是个由孱弱人类和杂碎妖怪中诞生出来的……卑贱的半妖，你一直都看不起我……还有桔梗……”他话说了一半，忽然住口，神情就像不小心触及了尚未愈合的伤口般，带着几丝无法隐藏的疼痛，再次摇了摇头。

虽然话没说完，但杀生丸却瞬间理解到他究竟想说什么，心里像是被什么给重重撞了一下，又像忽然开启了一道阀门，冒出一股酸涩而激烈的情绪。他忍不住加重了语气：“……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想见她？她对你除了仇恨，再不会有别的什么了。”

奈落的脸上又泛起那种自嘲的微笑：“我知道啊，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一点了。桔梗她啊，拥有这世上最善良慈悲的灵魂，她愿意善待她遇到的每一个人，甚至包括那些曾经伤害过她的……但只有我例外。她是圣人，我是恶鬼。她渡尽世人，独不渡我。她大概是把她所能拥有的全部仇恨都留给我了吧。”

他说到这里，声音渐渐转低，陷入一小段沉默。但很快又像想明白了什么似的，等再次开口，又掺杂了笑意：“其实，她恨我不是理所应当吗？我虽然一开始并没有真的想杀她，但她却确实因我而死。并且由此之后，她与她爱的人分离两端……命运的红线，一旦断了就再也接不上了，我既是那个斩断红线之人，那她再怎么恨我都正常。”奈落说着说着，笑声也越来越多，“不过这样也很值得，我的确罪有应得，没什么可说的。但对桔梗而言，既然是最恨之人，至少也算得上在她心里独一无二、无人能及，总比一无所有什么都不是要来得好。所以就算重来一百次，我也会做出一模一样的选择。”

他笑得很开心，甚至都快要停不下来。而杀生丸在旁边听着，脸上却殊无笑意，反而眉头越皱越紧：“可是，你想要的并不是她的仇恨，不是吗？”

这句话就像坚硬的刀剑，一瞬间击碎了奈落的笑容。他再也绷不住，赶紧又重新垂下脑袋，不肯再让人看到他的表情：“杀生丸大人，你这个家伙还是这么讨厌。明明平时话很少，这种时候就不能少说两句吗？我都快死了，还非要被人话里话外一直戳心窝子，难道让我难过你真的那么高兴？你究竟是有多讨厌我啊？”

杀生丸被他指责，明明平时自己牙尖嘴利，斗嘴从没输过，此刻却一时语塞：“奈落，你明明知道……”

你明明知道，不是那样的。其实我早就对你……

他正要把自己盘桓在心里许久的话说出来，却被打断了。奈落低着头，面孔被垂下的长发遮住，毫无起伏的声音从漆黑的发帘下传来：“杀生丸大人，可以请你暂时离开吗？我……想要自己一个人呆一会儿。”

被主人这样直言驱离，杀生丸纵使早就把这所房子当做了自己的半个领地，此刻也不好继续留下。他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拉开障子门退了出去。门扇重新合上，苍白的纸窗上映出人类青年面对着烛台静坐的身影，随着火焰跳动，那身影也不安分地一晃一晃的，仿佛随时都会从人眼前破碎消失。

杀生丸心里一阵烦闷，干脆朝地上一蹬，直接跃上了天空。这一晚的月色十分明亮，尽管正值深夜，但皎洁的月色却能将脚下任何景物映照得清清楚楚。他百无聊赖地飞着，脑子里禁不住地回放刚才对话时的情景。

人类青年面对着他，脸上明明挂着平和而宁定的微笑，可他看到那种微笑，心里却觉得异常沉重，也许因为对方本来是想哭的吧。

奈落说桔梗渡尽世人，独不渡他。

他是唯一的例外。

可对杀生丸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身为天生便继承了强大力量的大妖，他行事一向直来直往、坦荡磊落，连走路都不愿意绕弯，更从来不屑于使用那些阴私手段。然而，他也同样将唯一的一次例外给了奈落，当时觉得以牙还牙，理所当然——反正那家伙本来就是个阴险恶毒的家伙，受到怎样的惩罚也罪有应得——但他也确实没想到，竟然会因为这小小的恶意，害了对方的性命。

他没想要真的杀他的。

可这些话，即使现在说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呢？他手中的救生之剑，动辄能救百万生灵，却唯独救不了那个人，如果再说这些，简直就像在逃避责任一样。

也因此，他就更没有资格说出另外一件深埋心底，早就想告诉对方、让对方知道的事。

不过……即使他不说，奈落就不知道吗？

明明是那样聪慧敏锐、洞察人心的家伙啊。

鼻间蓦然飘来一阵浅淡的清香，是花的气息。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脚下已变成一片花海。无数淡紫色的喇叭形花朵挤挤挨挨，在月色下争相盛开，正是白天提到过的那片桔梗花田。

杀生丸轻叹口气，从天上降落下来。不愧被神乐他们时常惦记，眼前的景象确实十分美丽，在雪白的月光映照下，一片片薄薄的花瓣仿佛散发着荧光，呈现出某种宁谧而又瑰丽的色彩。不过杀生丸的心情却因为这样的美景而变得更加烦躁了。他知道自己已然失却了平时引以为傲的冷静，便站在花丛之中，深深吸了口气，想让自己尽快恢复正常。

正在这时，杀生丸忽然嗅到一股特殊的气息夹杂在清浅的花香与微冷的夜风之中，是独属于犬妖一族，用以在同族之间彼此识别的气味。这气味应该属于某只远道而来的犬妖，对杀生丸来说不算很熟悉，但也不能叫陌生，肯定很久以前在哪里闻过。

他的记性一向很好，蹙眉在记忆里仔细搜寻了一阵，隐约有了点印象。循着气味过去，还没走几步，对方的身影已经自漆黑的夜色中浮现。

“杀生丸大人，许久不见了。”柔和的女声响起，身着白色无地和服的美丽女子端庄地站在花丛之中，垂下琥珀般的金色眼眸，微微躬身，朝着他低头行礼。

“是你。”杀生丸略微一顿，想起了这个女妖的名字，“琉姬。”

琉姬也是犬妖一族的同类，与杀生丸母族更近一些，若严格论起血统，大约能算是他隔了好几层的远亲表妹。她们那一脉住在北方积雪皑皑的深山里，平时很少出来走动。杀生丸也只在年纪极小的时候，被母亲带去拜访，见过琉姬一面。不过那时候他们都还是小孩子，后来又从无往来，彼此之间早就没什么印象了。

“正是。”琉姬点点头，“没想到您还能记起妾身，真是令人感动。”她等了一阵，见杀生丸除了最开始的打招呼之外，就只默不作声地站着，完全没有继续搭话的意思，只好又自己开口说道：“妾身不久之前才刚去拜访伯母，伯母拉着我聊了许多有关杀生丸大人的事情。并且妾身也是从伯母那里得知，杀生丸大人最近时常盘桓于人类的地盘，于是便又赶紧寻找过来。”

杀生丸闻言皱了皱眉：“找我？……有事？”

琉姬抿唇一笑，故意停顿了几息，才回答道：“听说杀生丸大人很喜欢人类？”

“……喜欢？谈不上。”

“真的吗？可是我听说，杀生丸大人曾经迎娶了一名人类女子，还产生了两个半妖后代。”

“是又如何？”

“……既是杀生丸大人自己的意愿，自然也不能如何。只不过妾身无论怎么想，都觉得十分可惜。”

“哦？”

“杀生丸大人血统高贵，天生就是强大的妖怪。这样优秀的血脉，却要被孱弱人类的血脉所玷污，再也无法产生强大的后代，就此渐渐没落，岂不是很可惜吗？”

如果放在数十年前，杀生丸肯定也十分认同这样的论调，但如今他却心里涌起一阵不悦，只看在身为同族的份上，勉强耐着性子说道：“这似乎不关你的事，不是吗？”

琉姬并没被他的冷淡打击，反而跃跃欲试地走上几步：“杀生丸大人，妾身与您同属犬妖一族，是北国一脉血统最高贵的公主，只可惜家族没落，渐渐只剩下我一个。为保血脉延续，我愿意与您结合，为您诞生下一位真正完美、强大，拥有纯正妖怪之血的后代。”

作者有话要说：奈！看好你家狗子！有别家狗狗来找他配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