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奈落迟疑一下,右手被包裹着没法动弹,便伸出左手去拿勺子。杀生丸拦住他:“你别动,放着我来。”
奈落才不肯像个残废一样被人照顾,坚持说:“我明明还有一只手,可以自己吃!”可粥碗放在地板上,位置实在太低,他又用不惯左手,等一勺粥舀起来,不经意一抖,汁水就漏了一路。
杀生丸倒没说什么,只垂着眼睛把洒落的汁水擦掉,同时默默地把碗和勺子接了过去。奈落一阵尴尬,脸上似乎烧得比刚才还厉害了。
“……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很狼狈?”
杀生丸依旧一副平平淡淡的语气:“你在我面前,不总是一副狼狈的样子吗?”
“哪有的事!”奈落这下子一点也不尴尬了,他只顾得上生气,“……你这个家伙,为什么总是这么令人讨厌!”
杀生丸忽然抬头看着他:“我真的很令你讨厌?”
“……”奈落被问得没了词,赶紧撇开视线,想把话题往别的方向引,“我总以为,在喜欢的人面前,是应该以自己最好的姿态出现的。可是面对你,我却觉得,反正自己无论多么糟糕的样子都给你看过了,既然如此,那在你面前就算再糟糕、再狼狈一点,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杀生丸心中一动,有点雀跃,有点怪异,又有点好笑——原来自己对那个家伙来说,也是特别的吗?
然而奈落却一本正经地得出结论:“……由此可见,我确实很讨厌你。”
一阵静默。
过了片刻,杀生丸点了点头:“……说得很有道理。那么让一个很讨厌的人来喂你吃东西,一定是可怕的折磨。所以,现在,张嘴。”
勺子沿着碗边刮了一圈,舀了满满一勺递了过去。
奈落一下子浑身都绷紧了,苦大仇深地瞪着递到嘴边的勺子,好像那里面盛的全是毒药,只要沾上一点就能立刻惨死的那种。但他也只犹豫了一瞬,就凑上前,一口叼住,把粥水咽了下去。
杀生丸看着他吞咽时,苍白纤细的脖颈上喉结微微鼓动,忽然错觉自己仿佛正在喂一只从路边捡来的流浪小动物,明明前一刻还浑身上下都是棱角,此刻看起来却整个都柔软了许多,也乖了许多,似乎无论给他递上去什么,他都会低着头一点不剩地吃掉。
两个人一个默默地喂,一个安静地吃,不一会儿,大半碗粥就喂完了。奈落看了一眼剩下的,摇了摇头,表示自己饱了。
杀生丸倒也没勉强,只皱了皱眉,觉得就算以人类的标准来看,这家伙的食量也未免太少了一点——跟做妖怪的时候相比完全不是一个水平。他端着托盘站起身,想把剩下的食物送回厨房,刚推开门,袖子就忽地被什么一扯。杀生丸回过头,发觉自己的袖角正被奈落抓着,他似乎也是无意识这样做的,等回过神来,连忙放开手,轻声问:“要走了吗?”
杀生丸摇摇头:“不,只是去放东西。马上就会回来。”
奈落又问:“那你什么时候走?”
如果平时说话用这种问法,肯定会让人觉得是在赶人。但杀生丸完全没有错过那双殷红眼眸里小心翼翼地想要隐藏、却怎么也藏不住的细微而又绵软的挽留,回答道:“我不走。今晚留在这里过夜。”明明看见对方仿佛松了口气的神情,却故意问,“……怎么,不欢迎?”
奈落一脸不高兴地撇过脸:“……随便你。”
杀生丸觉得他的脸似乎比刚才更红了,那种红一直蔓延到黑发后露出来的耳朵尖上,看起来简直像在冒血。
等放了东西回来,杀生丸回到房间,开始帮忙准备入睡用的寝具。因为之前来过不少次,也见奈落做过,所以做起事来也算有模有样——看来照顾人这种事果然不是很难嘛。
奈落安静地坐在旁边,一会儿垂头看看自己受伤的手臂,一会儿看看杀生丸忙碌的背影,只觉得面前的一切都不真实极了,如果不是手臂还在火烧火燎地疼,他几乎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正在梦中了。正在这时,耳中听到杀生丸的声音传来:“说起来,自那次决战之后再度重逢,我也是像这样在你房间里过了一夜的。”
“对啊。”
“当时你装作一副完全不认识我的样子,心里其实在想什么?”
“能想什么,我快吓死了。神乐真是好本事,怎么无论哪一世,都能招来这尊瘟神。”
“……瘟神?”
“哼。”
杀生丸把被子最后的一个皱角拉平,满意地打量自己的工作,随后回过头:“那现在呢?不吓了?”
“哼。”
虽然在“哼”,语气听起来也十分不好,但人类青年的眼睛里却溢出一丝隐约的笑意。
杀生丸心底深处忽然涌起一阵温软,不自觉地抬手想摸摸对方的脸,忽然发觉奈落的脸色已经红得不太正常,于是那只手转而伸向额头——温度比刚才更高了。
“发烧变严重了。”杀生丸严肃起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奈落愣了愣,好像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身体不舒服:“好像……确实有点晕……”他自己也抬起手,试了试自己的温度,可他整个人都是热的,根本感觉不出来。于是转而安抚般地说:“只是发烧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杀生丸却知道,对人类而言,就算发烧这种看似常见的症状也有可能引起性命之忧,于是立刻直起身:“我现在就去……”
奈落又拉住了他:“深更半夜的,所有人都睡了,无论你要做什么也不急在这一时。说不定到了明天早上,我这烧就退了呢?”
奈落这个家伙,怎么可能会真的会介意打扰别人睡觉呢?按照他的本性,没趁人睡觉的时候往人家胸口戳刀子就已经很不错了。所以……
杀生丸低头看了一眼拉住自己袖子的手,又再次摸摸对方的额头确认了一下温度,叹了口气,还是点头同意了:“好,我留下来。”又不放心地嘱咐,“你先好好休息,到了明天早上,如果烧还是退不下来,就必须认真对待了。”
人类青年点点头,表情里透着从未有人能从他脸上看到过的乖巧。但他也病得真厉害,爬过去钻进被子的过程中,居然整个人跌了一下,最后还是靠杀生丸把他塞了进去。
就像多年后重逢的第一个夜晚一样,他们又一次地一同躺在了这个房间里。只不过那时候杀生丸独自抱着剑,背靠着墙边的角落,离房间的主人远远的。但这一次他却从背后揽着他,还细心地用一只手固定住受伤的手臂,怕某个家伙睡着了随意乱动触动伤口。
奈落觉得自己以这种别扭又不自由的姿势躺在卧榻上,背后贴着个大妖怪,手臂还疼得厉害,肯定一晚上都睡不着。可事实上几乎脑袋一沾到枕头,他就失去了意识。
迷迷糊糊地,耳边似乎响起脚步声。他猛地睁眼,视野里映入一个中年男人清瘦而温和的面容。他知道,男人的名字叫信,是个技艺出众、闻名于四方乡里的琴师,也是他这一世的生身父亲。
信在他面前坐下来,微笑着问:“怎么了,阿奈,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是做噩梦了吗?”
奈落微微一愣,自己怎么睡着了?随即忽然想起,啊,对了,前几天刚刚学了一支新曲子,可怎么练也练不好。他奈落可是这世上最聪明的妖怪了,怎么可能会有做不好的事呢?于是愈发地在这上面花功夫,刚才明明只想着就休息一小会儿,没想到一闭眼就……
奈落摇摇头:“……不是。”
信看了看他,说道:“练得这么刻苦,竟然直接抱着三味线睡着了。……也不要太勉强自己啊,其实如果不喜欢,也可以不学的。”
奈落又摇摇头:“不,我要学。”
“可是,手上都磨出血泡了,不疼吗?”
“……没关系的。父亲当年不也这样过来的吗?而且,我不怕疼。”
信柔声说:“可是,阿奈不用像我一样,要靠这个谋生啊。为什么还要这么努力呢?”
奈落迟疑一下,没有回答,但怀里还是牢牢抱着三味线。
因为我学会它的话,你就会喜欢我吧?
虽然你好像本来就很喜欢我。
可我还想你更喜欢我一点。
但是,这种话绝对不能说给你知道。
这些话语,好像只是在心里想想都很羞耻似的,奈落忽然把脸撇向一边,再也不肯看向自己的父亲。
而琴师目光柔和地看着他,微微地笑了。
杀生丸醒过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这比他平时睡醒的时间要晚,大概是因为昨夜奔波忙碌有些劳累,而睡在有屋顶的屋子里又很舒适的缘故。更何况,怀里还抱着个暖炉似的东西,甚至都让他觉得有点热了——
等等!杀生丸猛地回神,意识到自己抱着的哪里是个暖炉,分明是某个倔强别扭又不肯安分的家伙。人类的身体热成这个样子,明显已经很不正常。他连忙把奈落翻过来,看见人类青年烧得潮红的脸庞,额角湿漉漉地全是细汗,整个人明明昏睡着,可神情却很不安,呼吸也异常急促。
“奈落!奈落!”他拍了拍奈落的脸,试图把人唤醒,可一连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这时,外面轻轻响起几声敲门声,随即“刷拉——”一声,障子门被拉开,露出神乐的脸。
“我听到里面有动静,是不是你们已经起身了?哥哥他——”神乐说了一半,看清屋里的情景,发出惊呼,“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哼,奈奈子你真以为自己能跟鬼蜘蛛比啊?敢看不起烧伤???
人家鬼蜘蛛可是身强体健没事儿还能抢个劫的强盗头子!
你现在身体比真正的阴刀还弱!
烧伤后感染可是常见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