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后。
距离地面五十层楼高的落地窗边,鹿和琛一身考究西装靠在沙发里,眯着眼看楼下蚂蚁大小的行人。
右手指尖套着一个白色小绵羊钥匙扣,软绵绵的小羊,左边耳朵上不知道是蹭上了什么染上了一点橙红。
鹿和琛将它在指尖转了转,余光瞥见有人进门五指收紧将小羊捏进了掌心。
徐阳抓着一沓文件进来,坐在鹿和琛对面一份一份的跟他对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说完。
喝口水的功夫,瞧见他指缝间溢出的白色,随口问了一句,“真不找找?”
“嗯,找什么?”鹿和琛困倦的眨了眨眼,摊开手掌,小羊从收缩的状态下被释放,在他手心里跳了跳重新膨胀起来。“不是说了吗,不可以强人所难。”
徐阳挑了一下眉,嘴闭上了,心里腹诽:“那你每天抓着人家的小破羊不撒手是怎么回事?”
但老板意思,打工人也没必要质疑。他尽职尽责的处理完文件,盯着鹿和琛把字签了起身走了。
鹿和琛将小绵羊重新捏进掌心,闭上眼睛干脆小憩了一会儿。
同一时刻,昏暗的房间里,景云窝在被子里,眉头紧皱,骤然睁眼醒了过来。
他缓慢从床上坐起来,将头扭向卧室门的方向,有人正在按他家的门铃。
他坐在床上没动,耳朵听着门铃声,目光盯着被面上活泼可爱的小羊,似乎是在出神。
门铃很快停不下来,但枕边的手机震动起来,他凝滞的眼瞳微微动了一下,侧过身将手机拿到手里。
手机周而复始的响了三遍,他才按下了接听键。
同一时刻,扬声器里传出一个女人气愤的声音,“喂!景云!老娘限你五秒,马上出来给我开门!”
“喂?你听见没?”
“又在这给我搞自闭是不是!景云!”
景云深呼吸了一下,沙哑着嗓子开口,“我没事,你先……”
“你没事?你像没事?你没事在家七天门都不出一步,给你打电话发消息连个回音都没有!?”
“要不是从物业那查监控看你回来了,我都要去报警了你知不知道!”电话那边也深呼吸了几下,努力平复了心情降低音量道,“你先给我开门,有什么事你跟我说总比你自己憋着好,我再不济也能给你出出主意是不是?”
景云没有丝毫要起身的意思,只是轻咳了一声道:“阿玉,没什么事,你先回去吧。我只是感冒了有点发烧,过几天就好了。”
“真的?”门外人显然不信,“你别想糊弄我,咱俩认识这么多年,你说话几分真几分假我能听不出来?”
景云沉默了,门外人也安静了。
“阿玉,……我想自己待着。”两人对峙了将近一分钟,景云才说话,“这件事我不想说,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自己可以解决,不用担心了好吗?”
“……你,确定?”
“确定。”
“好,我下午还有班,先回去了。”
“拜拜,路上注意安全。”景云温声道。
“知道了。”
挂了电话,他才放出声音重重咳了几声,随后打开床边的灯,暖黄的灯光照亮了他带着病容苍白的脸。
杯子里的水已经冷了,他迟疑了一秒还是拿过喝了下去,勉强滋润了干燥的喉咙。
从床上站起来的瞬间他还是不自然的僵了僵,才拿着杯子缓缓走出去。
身后承受的部位还未好全,行走间有种叫人羞耻的牵扯感,一度让景云回忆起那晚混乱又模糊的画面。
他晃了晃脑袋强行将那些东西驱赶出脑海。
将热水壶接上电源,他靠着着橱柜再一次跟自己强调。
只是一次意外的一夜情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今社会如此开放,倒也实在不至于这样耿耿于怀。
然而脑子里却又另有一个声音,这是强迫,自己喝醉了没有意识,而那个人强势的不容置疑。
但是他说他被下了药,也许他也不是故意的。
不,那不是他犯错的理由。
可是自己的确走错了地方躺到了别人的床上……
剪不断理还乱,景云闭了闭眼。
不要再想了,都是男人,也不会有什么损伤,就当是个梦,反正……也不会再见了。
一直到这之后的第十天,景云才勉强恢复了正常的状态。
坐在电脑前赶他拖欠了好些天的稿子,一切的确又像从前一样,他只是更不爱出门了而已。
但天底下就是有这么巧的事情。
一直到一个月后,在为数不多的几次外出里,他再次见到了那个男人,在本市一家新开的法国餐厅里。
前些天他开始出现呕吐的症状,并且次数颇为频繁,精神状态也有些不对,总感觉到累。何玉给他看了,但在她的专业里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于是让他去医院一趟做个全身检查,在去之前顺便把先前欠下的一顿饭还了。
他便坐在餐桌前看着斜对面,那个男人姿态优雅的坐在那,手里举着一只高脚杯漫不经心的轻晃着,英俊的脸上挂着微笑与对面的女人说着什么,引的那女人捂着嘴笑。
约莫是察觉了他的目光,男人手上的动作停下,调转目光看过来。
景云猝不及防与他对视了一秒,随后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移开了视线,那里何玉身影娉婷而来,笑着跟他抱怨今天路上有多堵。
“嗯。”景云也笑着回应她:“下次换个时间点来吧。”
“那我可记住了。”何玉放下包,端起服务员送来的杯子喝了口水,朝他眨眨眼睛:“你就是要再请我一次呗。”
“可以啊。”景云专注的看着她不敢再随意往旁边看,“点菜吧。”
何玉最近想买房两人就简单聊了聊,景云点头答应她过几天等她休息的时候陪她一起去各大楼盘看看。气氛逐渐融洽,但菜上来时,他便又不好了。
不知道是哪种气味冲撞了他最近颇为敏感的嗅觉,那种要吐的感觉如潮水般翻涌上来,他甚至来不及多说一个字,立马捂着嘴站起来绕开服务员往洗手间跑去。
可真要吐的时候却又什么都没吐出来,最近胃口也不太好,他早上起来也没吃什么所以只吐了些清水出来,在马桶边趴了一会儿他才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往外走去。
不巧的是门口站着刚走进来的鹿和琛,他就站在那不往里走,也不往外退,看着景云也不说话。目光审视般将眼前人从头看到尾,似乎......瘦了点。
景云的脸色有些苍白,只看了他一眼便低头站在他身前,低声道:“让开。”
时隔一个月,他对他说的还是这两个字。
鹿和琛低头看他,面前的男人并不是很高,仅仅到自己的下巴。低着头的样子看起来莫名的乖顺,是一种很合心意的乖顺。
嗯,的确挺乖的。他这样想着,抬起手似乎想摸一摸那看起来柔软的发顶,但动作才起,面前垂着脑袋的男人便猛的抬头往后挪了一步,看着自己说的还是那两个字。
“让开。”
鹿和琛的手便又向下落回去,他将手插进裤子口袋里,侧过身子露出一个可供通过的宽度,看着男人抬脚快速擦着自己过去了。
像是躲避什么碰之即死的瘟疫似的。
等他走回去时,那张桌子的人已经走了,服务员正在收拾他们还没来的及吃上一口的菜,鹿和琛只瞥了一眼,便走回了自己的位置。
而这边被景云吓到的何玉带着他回了医院,辗转了几个科室之后,她带着一脸难以言语的表情拉着景云站在了产科门口。
门里面坐着一个正在录入病例的医生,从电脑前抬起头露出一双狭长锐利的丹凤眼,那双漂亮的眼睛从景云身上缓缓滑向了何玉,似乎确认了一下哪位才是病人。
然而令人诧异的是还穿着白大褂的何玉语调怪异的指了指身旁的男人,“要检查的是他。”
凤目微张,医生的职业素养支撑他起身准备好仪器。
景云抿着唇躺在床上肚子上涂满了黏腻的液体,三个人同时在屏幕上看到了本不该出现在男人上的器官,以及那个孕育中的小生命。
“这,怎么
可能......”何玉捂住嘴,听见世界观破碎的声音。
她看向床上躺着的景云,瞬间想到了一个月前男人莫名其妙闹别扭的时候。进而联想到了他消息全无的那一夜应该发生了什么。
这,简直......
景云躺在那,面无表情的看着显示器,内心震荡不安。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该摆出什么表情来才好,只能直直看着画面中还模糊一团的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之后会长出手脚来,他拥有心脏,他是一个人,是他的孩子。
可他是个男人,男人是不可能生小孩的。
所以他是什么?怪物吗?
医生沉默了好一会儿,又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才开口,像是安慰:“不用怕,你这样的例子也是有的,只是非常少见,至今也就发现了一两例。”
“我当年的毕业论文有考虑过这方面的研究,但因为数据信息太少才放弃。”
景云闻言慢慢坐起身来,接过医生递来的纸巾低头将肚子擦干净又整理好衣服才抬起头问他:“那,他们后来都怎么样了......”
“在还能控制的时候,就将孩子打了。”医生说。“他们不能接受身为男人却怀了孩子这样的事情,认为这是一种病,更可况从未有过男人生孩子的先例,谁也不知道后续发展会怎么样,所以.....”
所以这个意外的甚至能称得上奇迹的小生命只能湮灭在对不可预知的恐惧里。
景云又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医生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静静的等待,
何玉稳住情绪抬手搭住景云一边肩膀当机立断道:“什么时候打掉最好?”
“越快越好,比较安全。”医生答。
“景云?”何玉手搭上景云的肩膀征求他的意见。
“......好!”景云低着头,抬手摸了摸肚子好半天才闷声道。
“手术最快能定在什么时候?还有,”何玉严肃道:“我希望这件事不会有更多的人知道。”
“我明白。”医生点点头对着电脑查了一下,“最快在十天后。”
“好。”
出了医院,景云转过身阻止了何玉要送他回去的意图,“我想一个人走一走。”
“不行。”何玉斩钉截铁道:“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景云对她笑,“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又不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
“这还不是大事!这......”
“阿玉。”景云打断她,“我真的想一个人走一走,到家了我会给你打电话的,好吗?”
“......好吧。”
何玉妥协了,她目送着景云的身影走过拐角,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