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不服,还是老了啊!”韩鑛长叹一声,靠在椅背上。
“先生春秋鼎盛,谈不上老这个字。”周延儒还能说什么,只能硬巴巴地接着。
“倒是学生过来和先生请辞,特意将手中的一些未完成的事务整理了一下。”周延儒以退为进,先把自己准备好的清单和书册恭敬的放在了韩鑛的面前。
韩款眯着眼睛看着周延儒,周延儒有点不自在的坐在韩鑛的面前。这种反应不是自己预期的,自己预期的是首辅暴风骤雨的责骂,或者是春风化雨的挽留,而不是这种像是诊脉一般看着自己,似乎像是没有见过一般。
韩鑛心中也没有像自己脸上那么平静,他也在激烈地思考着自己的综合判断。
在他这头驴子的面前,有总理国家政务衙门这一个胡萝卜。他知道这个胡萝卜会耗掉自己的生命之火,但是谁又在乎?他寒窗十年,为官二十载为的是什么?
但是,他知道的是,大明朝的皇帝就没有一个好相与的。
从谢缙开始,杨士奇,李东阳、杨廷和、夏言、到严嵩、徐阶、张居正,谁有一个好下场?但是史书上的名字闪闪发光,放在自己面前的胡萝卜,却要比前面这几位都要大的多。
刚才,所有人走后,自己和皇帝说起来袁崇焕事情。
他也是刚刚看到了袁崇焕从兵部带走的装备,其中从岭南运回来的树毒制作的毒箭就有一万支。他特意找了科学院和太医署,太医署医正告诉他,这是从交州的一种树液中发现的毒药。那里的野人总爱用这种东西。他们把这种毒液抹在长矛上、抹在箭头上,只要破一点皮,就神仙也难救。曾经让大明的官军吃够了苦头。
关键的是,他这个首辅却不知道这样的袁崇焕会在草原的部落掀起多大的风浪。
“臣只害怕袁崇焕将军会不会在蒙古捅出来一个大窟窿。”
作为首辅,他知道军部知道、也知道兵部知道、也知道陛下知道,他这么说,只是委婉地向皇帝诉说自己的不满,朝鲜刚刚平静,需要在草原上又掀起一阵血雨腥风吗?
毕竟,和蒙古的外交和贸易,还在自己权利范围内。而自己真的不愿意过得如此提心吊胆。需要把草原推给满洲?
“就算是一个大窟窿,那也是蒙古人头顶上的大窟窿,也是满洲人头上的大窟窿。”这就是陛下给自己的回复。
“只要是不在国内,他捅出来多大的窟窿,朕就给他承担多大的后果,朕唯一担心的是窟窿不够大。”
由此,韩鑛今天再一次确认了自己服侍的这位陛下。
他就不是自己认知中的任何以为皇帝,更不是一个传统的陛下。按照他现在的认识,一方面,皇帝陛下所说的总理国家事务衙门应该是真的,但是另一方面,自己这副身板能在这种激烈变革中全身而退吗?
为了社稷何惜此身,能说出来这些话的都是国子监的太学生,而不是他这种人。这种话说着热血,但是血太热,死的也越快。
自己往何处去,就决定如何处理周延儒。
周延儒也许这位就是自己退一步的台阶,或者是自己上一步的梯子。
周延儒不知道为什么韩鑛要沉默这么久。但是他已经低了头,也只好这么低下去。
“行吧!”
对于青史留名的诱惑还是战胜了自己对于未知的恐惧。先让这位把大明的天空捅出来一个大窟窿好了。要是陛下出手护得住,我韩鑛这身老骨头就交给你朱由检。要是你退一步,就莫要怪我韩鑛退十步。但是我都会诚实地给你说。
朱由检想不到的是,忠诚度够了,但是不代表支持度也够。
“玉绳对于山东如何考虑?”
韩鑛想清楚了,就回到了自己首辅的身份,直接干脆的问道。
“山东……”
周延儒没有想。朱由检给他说了三次,洪承畴找了他两回,但是周延儒并没有认真的思考。
“嗯……孔家,似乎还在京师,我原本想和其见面,劝说他们按照朝廷的思路配合。其余之事,无非是税、地和钱粮…………”
韩鑛失望的打断了他。
“陛下给你周延儒说了几次了?”
周延儒才发现自己做错的好像不止那一件事。
“洪承畴找你几回了?”
“你周延儒最近听说又有三四首小词在京师流传?”
“四海的账单听说你最近也签了不少?”
“你可看过陛下去过四海喝酒吃饭?”
韩鑛站起了身,周延儒也想站起来,却被韩鑛一只手重重的按压在椅子上。韩鑛就这么弯着腰,在距离他脸面不到一尺的地方,连珠炮地发问,把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
说完了还在他的肩膀处嗅了嗅。
“这香味还不错。”
周延儒有点脸红。这话要是从圆脸胖屁股的青楼的妈妈最终说出来,或者是从弹琴作诗无一不精的妓子最终说出来,换取的都是自己挥洒的银票。
可是从方正的韩鑛最终说出来,他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尴尬。
“莫要尴尬,更尴尬的应该是你对山东的安排。”
韩鑛放过了他,绕到了桌子后面,坐了下来,手中举着红蓝铅笔。
“几件事做的不错,与我无关,那是陛下给你一步一步的安顿出来的,不是你统筹出来的。”韩鑛总结了一句。
“也莫要试探我。内阁就是这样,文华殿大学士,你放的下,我更放的下。”韩鑛更是一针见血的说出了周延儒的小心思。
周延儒嘴巴一张一合,却发现自己一句话说不出来。
“山东。”
老头子敲了敲桌子。
“你周延儒要是还愿意做,内阁也愿意给你但这个沉。山东之所有事务,都算是内阁外派的事务。”
朱由检不是读书人,他来自四百年以后,那时候经过了一百年的奋斗,孔夫子已经可以被称为孔老二了。但是在大明的这个时候,周延儒还是读圣人书的。
为什么山东的事情他没有一个系统的安排?从明面上说,是他周延儒膨胀了,飘了。可是,当他真正认真地思考这件事情的时候,才发现从自己真实的内心来说,是自己害怕了。
这些读书人不敢对朝廷大不敬的,也不会对皇帝大不敬的。但是,无论是从肉体上,还是精神上,读书人都会认为自己是一个不大不小,刚刚好的一个大黑锅。
“与天下读书人为敌。”周延儒说出来这句话都有一点嘴唇发干。
他抿了抿嘴巴,接着说道:
“按照陛下的思路,谁出头就是要和天下人无敌。这件事,从学生的角度看,无论是东厂,还是锦衣卫都比内阁要合适的多。反而内阁才是收拾烂摊子,居中调和的角色。”
韩鑛敲敲手指头,看着已经把自己带入角色的周延儒,换回了自己日常的神情:
“玉绳,这里面你只有一句话说得对。内阁不是一个单纯靠拳头说话的地方。但是,内阁也不是一个只讲道理的地方。”
“你想想看,陛下是不是也想着把天下的读书人打翻在地?”
“那怎么会?”周延儒反问。
“陛下没有必要把天下的读书人都退开啊。”
“是啊!”韩鑛一拍巴掌。
“你是说陛下既希望我在山东捅出来一个大窟窿,又让天下读书人觉得坐的还不错?我周延儒还能风风光光的全身而退?”
“老夫觉得陛下就是这个意思。”
“这做不到啊!”周延儒内心已经开始哀嚎了。
“找找支援,陛下不是给了你助手了吗?这么长时间了,你何时看到陛下没有预备的方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