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连盏灯笼都没亮。
宋书禾看着自己的院子到了,本能的与祈在野分开一点点距离,祈在野下了马,未经宋书禾的同意便直接勾了他的腰带,掉下来的瞬间双手从腋下夹住便把宋书禾当个布娃娃一般立在地面。
宋书禾站在门口说“祈将军,我到了,你回吧。”
祈在野点点头,一脸笑意,说“我看着你进去。”
宋书禾推门进院,转身关门,头也未抬。
宋书禾摸黑点了灯,光亮起的一瞬被眼前的场景晃了眼。宋书禾疑心是不是自己走错了,但是这就是自己的院子。
宋书禾不喜多人伺候,又不去住赏赐的院子,免了许多纷扰,大多数事他都愿意自己来。
但是这院子自己就出去吃了一顿饭就变了一个样。
窗户新糊了暖黄色的纸,灯盏已经套上了白色的绸丝笼,原先的藤椅还在原处,边上又配了一张同色的小木几,上面有祈在野府上众多杯子里当时宋书禾信手挑的一只,现在成了一套。
藤椅前面换了一个铜黄色的碳庐,里头搁置了无烟的银丝碳。翻碳的钢叉手握的炳被缠上了绒质的布,绑得紧实,摸起来一点也不冷,烧起来也不会再烫的没法摸。
有新的黄梨木的藤椅在小几另一方,院里的树被修剪,砖瓦被重修,不平的路面已然光滑,小栏旁有半大的紫藤,已经缠绕在原来的枯树上。
原先干沽的缸已经被重新洗刷,盛了水还养了两尾红鱼,撒了些水草又搭了一架小小的竹节流水架,淅淅沥沥的水就顺着斜劈的空心竹流入小小的水缸里。从前不知道谁家养猪时候扔在这里的喂猪的石槽,这会儿也已经刷洗的干净,枯藤的叶应该是莲。
头顶有块儿细竹编起的方格子爬天架,现下已经爬了半架的枯藤,宋书禾辨认了一下,是葡萄树,若到了夏日,估计伸手就能摘得葡萄吃。
宋书禾的心有点悸动,但是他不敢出声,他小时候也想过将来的家长什么样,但是真到了这儿,他什么都不想做。他觉得自己没有根,飘在哪里也就需要床榻一张。
宋书禾进了寝屋,三个照着自己身形做的稳重的挂衣架上遛着一水儿素色的衫,光是大氅都挂了多件。宋书禾捏着自己身上的氅衣,刚刚在马上犹豫着做出的决定好似都要决堤。
榻面上换了丝滑的被褥,指节粗糙些都会直接勾丝,与从前的麻棉布料不知道贴身了多少,光摸着都想让人钻进去睡一觉。
案台边上塞进了一个三格博古架,笔架上吊着的都是价格不菲的笔。墨块被封好,茶封上写了个各种茶,许多,宋书禾都没有尝过。他是谏官,不会也不能去尝尝许多昂贵的茶。
圈椅上被放了狼毛的垫,连椅子脚都被绑上了小块的绒,拖拉起来不会再有刺耳的声。
宋书禾的指尖流连过一个个的物件,压纸的镇尺上刻着一个小小的“野”字。
宋书禾在圈椅上坐了一会儿,软和的狼毛坐下之时都没领他发冷搓手,脚边放了一个铜踏,添了碳火就能暖脚。这会儿,余温还热。
宋书禾的心有些软了,他也想去借一些很好很好的爱,让自己个儿活的更像个人,可是为什么非得是祈在野?
宋书禾颓坐良久,手指在镇尺的字上抚了又抚。直到盲摸都能顺清笔画。
宋书禾口腔发苦,不知道为何会泌出来如此多的唾液,宋书禾的喉结滚动,只觉得牙齿都开始发酸。
宋书禾最终还是打开了院门,望着祁在野离开的方向眼神寻找脚印。
宋书禾低头叹气,却在暗中与自己打赌,若他此刻能像个会法术一般的神明当下就出现在眼前,自己就…
暗处有少年贴墙而立,开口道“宋大人,不请我进去坐坐吗?野将军站在这里都要冻死了。”
宋书禾的心一惊,心脏扑通扑通的狂跳,心想我刚刚可没说完,什么都不做数!
宋书禾缓了口气,磕磕巴巴的说“你,你为何不不回府上,”愣了一下又说“你怎么不进门,站在这里挨雪。”
祈在野抱着胸左摇右晃的靠近,弯着腰低着头,凑近了宋书禾,说“宋大人未请,自是不可擅入的。”
宋书禾后退一步,说“你不擅入,他是自己个儿变成这样的吗?”
祈在野一脸无辜说“宋大人在说什么,在下听不懂。”
宋书禾也不看他,随手掸去了祈在野肩上的雪。
宋书禾这个动作已经在心里练习了很多遍,怕刻意,怕亲昵,怕误会,怕不误会,最主要还是,宋书禾想。
祈在野的衣裳多是深色皮质的料,赘着银色的扣,宋书禾没有摸过战甲,但是他觉得祈在野身上现在身上穿的就是战甲。不然怎么会光掸个雪都感觉手僵硬不能自持,触碰到的都是沁人的凉意跟好似沾血才会有的震慑,让他如此心虚害怕。
宋书禾缩回了手,手心就开始发热,突然觉得自己一个御史台的谏言官现下嘴皮子都不太利索,竟然连话都有些说不明白了。
宋书禾满脑子背刚入御史台时候练口条的绕口令,都觉得嘴里好似更苦了。
宋书禾只是掸了一下肩头的雪,祈在野没说话了,就这般居高临下的看着宋书禾,但是他的眼神不是审视,不是玩味,是诧异。
宋书禾居然…
为他掸了雪!
祈在野耳后变红,耳朵有些痒,想去摸摸耳朵又显得自己好像很不值钱,好像这点小事就能让将军心动,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瞧着丢面。
祈在野与宋书禾就这么站在小院门口,谁也不会说话了。
到底还是野将军艺高人胆大,说“好冷啊。”然后假惺惺的搓搓手。
宋书禾好似去的别人家一样,往后一退侧身等祈在野先进。
祈在野径直进了寝房是宋书禾未想到的,宋书禾张张嘴,也没出声,博古架下面还有暗格,祈在野又拿了瓶酒放在炉上烘。
宋书禾局促的坐着,后悔刚刚脑子一抽去掸雪,尴尬的气氛在这寝屋里蔓延。宋书禾说“钥匙是华弦那拿的么?”
祈在野说“你莫怪他。”
宋书禾摇摇头,此刻宋书禾踩着铜踏烘脚,温度上来却觉得脚踝处发痒,不经意的用另一只脚磨了磨,祈在野说“脚踝怎么了?有伤?叫我看看。”
宋书禾连忙缩脚去遮,现在这样被发现脚踝让人咬了一口,且现下都还在溃烂没长好,保不齐将来还得留疤,怎么看都好像,不太好。
祈在野捉住了宋书禾的脚,扯了鞋子袜套一看,一口牙印的疤还有星星点点未脱的痂。
祈在野凝视了一会儿,说“好似是牙印,谁咬的我们宋大人?”
宋书禾赶紧缩回,手忙脚乱的套袜套,说“你看错了,是狗咬的。”
祈在野笑了一下,撑着手支着脸,靠近着宋书禾,说“是谁家的狗,野将军去给宋大人打回来,打回来,栓在宋大人院子里。”
宋书禾都不知道要与他说什么,憋了半天,说“祈将军,你到底打的什么哑谜,什么主意。”宋书禾怕祈在野戏弄他,可是真的被不被戏弄,宋书禾不是完全可以自己决定吗?
祈在野靠的越发近,一把拉过椅子,张开的双腿中间正好是抱膝的宋书禾,往后一歪,两只手随意置于身前,两个拇指转动,说“打宋大人的主意。”
宋书禾本能后缩,说“你,你,你太臭了。”
祈在野说“瞧瞧,衣服都出汗便换,野将军都快成野孔雀了。以后不会臭了。”
宋书禾说“你,你埋汰。捡起来东西就吃。”
祈在野说“当时我就买了两包子,总不能把掉地上那个留给你吧?”
宋书禾一脸震惊看着祈在野,说“你怎,怎么知道。”
祈在野说“你当时一年俸禄都不够送礼买一封茶叶,我怎不知道。”
宋书禾憋了半天又说“你,你,你酒烧开了。”
祈在野低头一看,便拿起酒壶,又从博古架里顺手拿了两只杯盏,熟练的好似是自己家的物件儿。
祈在野说“宋大人,不着急,再瞧瞧。”
祈在野又说“喝杯酒,我就回去了,今日过年,该喝一口,过年喝口酒,来年啥都有。”
宋书禾端着杯盏,祈在野轻轻托高宋书禾的杯盏,将自己的杯壁敲击在宋书禾杯盏的最下方,“叮。”碧杯相撞,祈在野一饮而尽。
宋书禾抿完了酒,宋书禾觉得今天的酒有点苦。
宋书禾有点神志不清,祈在野塞了个糖在他手心。
祈在野的手犹豫了一下,极速的摸了宋书禾的头,起身,消失在风雪里。
沿途有狗吠,宋书禾能轻易的猜到他现在策马在哪方。
宋书禾依旧抱胸窝在圈椅里,透过焦黄又薄的缝隙,看见雪依然没停,宋书禾看着院里的物件被撒上薄薄一层的霜花,第一次不觉得冬那么寂冷萧条。
他的手指抚过镇尺上的“野”字,二十二载头一回知道了喜雪与好年。
宋书禾看着手心的糖,又攥紧了低着头窝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