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在野扛着铁锹在院里翻,又去寻了不少适合养花的泥,大喜在边上冻得搓手,说“将军,你怎还研究起种花来了,将军想赏什么花,大喜给将军去买就行了。”
祈在野在冷风里搓着花泥,刮了一下冯珍珠的鼻尖,说“将军耍刀就不能养花了吗?”
大喜道“那都是酸溜溜的文人做的事儿。”
祈在野翻着花泥,开辟了一块儿地面,说“我让你买的兰花怎还未送来。”
大喜跑出去催促,祈在野望着冷风里的暖阳却自顾自笑起来。
***
临着过年,朝上的大臣们都开始来往拜年,说是拜年,这里头的门道也不少。
隶朝是前朝外戚干政中央集权下亡国之后的新朝廷,所以政权分散的谁都办不成事儿。
就比如若是有城池闹了灾,由地方的官府先行呈报,还有夏冬时间的规定,期限也非常短,若月内不报,朝廷便不管了,还得苦苦哀求,宽了天恩才行。
接着还要检覆,便是派朝廷的人去讼灾,一来一回已经过去半月,然后户部的人没有政权,有政的人还得往中枢再报,若是此刻御史台有收到消息,那便又要再停滞,户部端着钱粮,也没法子这个儿先定了免税还是赈灾。
一道道的批文拿下来,抄札的若是再出点纰漏,或是灾情更为严重,那么户部又得一道道核对审批。若是二人不对付,揪着一些小错处不与复合,那这祸水就得办差的这位大人担着了。
只要户部不给钱,户部就没错。
但是若是户部给了钱,那么便是核算校对不紧,自也是要连坐。
等朝廷走完这一遭,春耕都过了。
隶朝这般稀碎的权利当晚也有好处,想办些不上台面的事儿阻碍实在太多,但是真办起事儿来繁琐不堪。
拜年,便成了各位官员来年做事顺趟一些的不成文的规矩,但是偏偏还有这帮言官大晚上都睁着眼睛看你。
祈在野与宋书禾二人都不在被众大臣的拜年履表里头,将军掌兵权,你过于攀附便是对陛下的不敬,而宋书禾就更别说了,谁愿意上他跟前大过年的找晦气。
宋书禾不喜欢过年。
少年时宋书禾的同窗等过年时候都有母亲做的新鞋,寓意新年走新路,但是宋书禾没有,一双单鞋还是补了又补;同窗过年都有爹给扎爆竹,宋书禾只能去捡一些别人未炸开的哑炮。
“杂种,叫我一声爹,我这爆竹给你玩玩!”小胖子大声的对着宋书禾喊,还往他身上扔爆竹,宋书禾吓得捂住了耳朵,但是依然能听见他们大声的嘲笑。
“我是你爹!死胖子!我是你爹!”宋书禾大喊,小胖子领着几个人冲上来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宋书禾咬着小胖子的手腕就是不撒口。
小胖子亲娘扭着大屁股尖叫“你这杂种!竟敢咬我家虎子!”,虎子娘揪着宋书禾要给他拎家里去,宋书禾还是不撒口,最后,是宋书禾的后爹照着宋书禾的肚子狠狠闷了一脚,才算松口了。
虎子娘叉着腰晃荡着胸,站在宋书禾家门口怒骂“一家子穷不罗嗦的,还养个杂种,虎子流了那么多血,不赔点钱,你这事儿别想过去了!”
后爹“啪”一下子摔了筷子,揪着宋书禾就把他扔了出去,后爹又照着虎子娘扔了一把菜刀,说,“来,要钱没有,要么你砍他一只手。”
宋书禾吓得瑟瑟发抖,只想如果要砍的话最好砍左手,右手他还想写字,又想隶朝不会要身体有残缺的官,他可又怎么办,最后宋书禾想着,自己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吹糖人可能厉害,以后就去摆个摊吹糖人。
所以宋书禾对着虎子娘说“你砍不砍,还是我自己砍?但是我砍了一只,虎子只是被咬了一口,我砍完就要虎子跟我一样。”
宋书禾的心窝又挨了一记猛踹,踹翻在地之时他看见母亲洗衣服的背景,一次头也没回过。她就那么重复的搓洗同一处,好似聋了。
事情最后的收尾是虎子爹把虎子娘给拉回去了,“都是孩子,莫计较了。虎子也骂了书禾在先的嘛。”虎子娘还是不愿意,话里话外想要宋书禾家里留着过年的那两只鸡。
宋书禾觉得虎子爹是好人。
但是宋书禾去上学落了课业在家里,半早回去取的时候看见虎子爹笑眯眯的从房里出来,回身还在娘的胸脯上捏了一大把,娘笑着说“讨厌。”
当晚回家娘又被爹揍的鼻青脸肿,将野男人的亵裤扔在娘的脸上,叫她脸上套着这男子亵裤去街坊邻居那走一遭,后爹一脚给娘踹出了门,将那亵裤塞进娘的嘴里。
宋书禾将亵裤拔出来,娘喘上了气就掐着宋书禾的手,掐的乌紫,哭着骂“我怎么生了你这个赔钱的贱种。”
宋书禾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那亵裤的味道很重,是男人的汗臭味,宋书禾真的要吐了。
翌日,后爹带了个年轻的女子回家,将全家过年的钱都给了那女子,宋书禾跟娘就坐在门口,听见屋里的浪语淫/声,最开始娘还捂着宋书禾的耳朵,后来也直接不捂了,由着他听,若是宋书禾没记错,当年他才七岁。
后爹出来的时候还在提裤子,卡着嗓子吐了一口浓痰,宋书禾看着那口浓痰,觉得腥臭无比。宋书禾回头看了一眼,里面的女人肚兜上绣着一对鸳鸯,肚兜还未齐整,露出半只雪酥。
女人的皮肤很白,就任由宋书禾盯着她看,她穿好了衣衫出来,看见穿的破旧的蹲坐在门槛上的宋书禾母子,摇了摇头,给宋书禾留了几个铜板的守岁钱。
女人很香,眼神都是怜悯,娘没有仇视她,笑着收下了给宋书禾的守岁钱,然后真诚的说“谢谢你啊。”
女人怔了怔,走了。
家里没钱过年,三个人对着一锅稀饭。
外头的欢声笑语都与自己无关。宋书禾望着挂在深宙里的玉轮圆盘想,我要是做了皇帝,我就先将过年这事儿取缔了。
宋书禾就这么又长了一岁。
宋书禾被冷风拖回自己的二十二岁,宋书禾捂上了眼,冬日的院子过得都是穿堂风,吹的宋书禾指节发痒。
宋书禾院子里有一颗栀子花。此刻槁木死灰,没有一点儿生气,跟这个院子很是匹配。
宋书禾的生活呆滞,枯槁,重复,单调。
但是宋书禾已经习惯,他躺在藤椅上望着天,远远看去以为这藤椅上只有一片白色的衣。
宋书禾耷拉着肩膀回屋想再看看政务,只见锣鼓将近,宋书禾竖着耳朵听了听,正想叫一声“华弦。关门。”又突然想到华弦也回去陪了父母。
宋书禾往院里走,打算去将院门关上落栓,却见一只红色绸缎,翻着大眼皮,笑容可掬的舞狮蹦跳的往这边来。
宋书禾愣了愣,掏出了自己的几枚铜钱,心道“还有几日便要过年,挨家表演舞狮也是不易。”
红色的狮子一家一家表演,有的甚至直接关上了门,省的还需要打赏。
舞狮歪着个大脑袋,眨巴着眼,后头跟这个吹唢呐的,蹦跳的老高,侧着墙面飞身就来到宋书禾面前。
大狮子盯着宋书禾瞧,歪着脑袋去蹭宋书禾。宋书禾将铜板塞进大狮子嘴里,摸摸大狮子的脑袋,大狮子往后一退。滑稽的做礼,又一扭身就进了宋书禾的院子,狮子在小栏上上窜下跳,一不留心便摔倒在地,宋书禾轻笑,大狮子又突然靠近,眼睛眨巴,流苏划过宋书禾的面颊。
狮子示意宋书禾坐下,舞狮二人就将着狮子盘成一只等着抚摸的小猫模样,蹲在宋书禾身边。
毫无生气的死板的院子里,鲜红的大猫在白袍少年的腿边乞求怜爱。
宋书禾抬手摸着大狮子,轻声道“过年好。”
小狮子后退又起,翻了个滚又疾跑过来,大狮子头就作势蹭着宋书禾的脸。
宋书禾第一次亲吻了舞狮。
他小时候也在街上看过舞狮,吉祥如意,活灵活现,只要给一个铜板,小狮子就会为你甩一手绝活儿,还能蹭蹭你的脸。
舞狮额间的蓝色珠子,摸一摸来年就会很顺。
但是宋书禾一次也没摸到过。
但是现在,这蓝色的装饰已经与小时候看到的蓝色宝石大相径庭,他根本没有小时候看到的璀璨迷人,现在这么看,就是一个蹩脚廉价的装饰。
但是宋书禾还是任由舞狮用这蓝色宝石贴在自己脸上,宋书禾有点难过。
大狮子没有再动,任由宋书禾就这般贴着他的宝玉。
宋书禾流连许久,似是将每一次童年缺失的对蓝色宝石的触感一次就摸回来。
宋书禾抬起了头,自觉有些失态,回头压了压自己的眼有点酸痛。
宋书禾说“几位辛苦,喝口热茶,我再去给几位拿点赏钱。”
宋书禾起身,舞狮的大脑袋这会儿被少年扛在肩上,里面的少年穿着舞狮服撑着健硕的身材,再往上看是一双手这会儿擦去了热汗,抚着头发,甩了甩头,对着宋书禾露出半口白牙。
——宋大人,过年好啊。
是祈在野。
宋书禾的心漏掉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