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当时出柜的时候,谢星晖只是表明了自己的性向。他怕挨揍的时候连累段齐舒,寻思等家里人接受了这个事实,再把他正式介绍给父母。
然而老头活了这么多年,人中精英谈不上,起码也能评个人精。
前两天这俩人还一起登门拜访,这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他儿子的魂儿是跟谁跑了。
谢星晖滚回景荣的几天后,在一次谢建安忙完农活,给在医院的赵新云带饭时,赵新云突然有意无意地开始闲聊:“前俩星期小段来看咱的时候,我就在想,要是没有这孩子,咱家会是什么样。这么多年过去,星晖居然还能遇见他,这缘分确实是挺深的,你说是不是?”
谢建安闻之脩然。
“老头子,你到底有什么瞒着我的?”赵新云终于看不下去这人一提儿子就臭脸的德性,拽着谢建安的衣角,摆明了今儿个必须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谢建安烦躁的搓了把脸。这些日子的心神疲惫硬生生把他的眼皮压成了好几个褶子,重重地堆叠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球上。
自从病情确诊后,赵新云的身体情况是一天不如一天。
她的面色蜡黄,眼睛里似乎蒙上了一层浑浊的黄土,消瘦的两颊只剩那一层皮用来包裹颧骨,谢建安只是看她这个样子,就不忍心把这件事告诉她。
赵新云伸出血管曲张的手,那双手就好像不听使唤似的微微颤抖着,连带着针头上的管子不住的摇晃。
她仿佛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重重地拍在谢建安的手上,替代了所有语重心长:“孩子要是真犯了什么错,当父母的难道一点责任都没有吗?我不想在走之前,连自己一手带大的娃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清楚。老头子啊,有话你就直说了吧。”
谢建安心头一紧,遽然间失去了正眼看赵新云的底气。
他为了不刺激到赵新云,还是铁定了要把话烂在肚子里。末了,他泄愤一般地叹了口气,摆手说道:“啥事儿也没有,你别瞎寻思。那没出息的兔崽子,我看他忒不争气,见到就心烦!”
赵新云想,这老头,还是改不了这驴脾气。
而完美继承父“驴脾气”业的谢星晖,在看到段齐舒开了一路子车都没怎么说话之后,这才觉出自己的莽撞,绞尽脑汁地准备起了检讨。
不过段齐舒倒也不是生他的气,他神情凝重是另有原因。
他心里对这个时代的环境是门儿清的。现在知道自己性向的大有人在,但敢于出柜的又能有多少呢?
而且说句实在的,他们俩确定关系其实也并没有几天。谢星晖又拿什么去相信,自己就会一直跟他走下去?如果真的有什么万一,他又怎么去跟父母交代?
很显然,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这个人的分量,已经足够占据了他的整整十年。再去思考这种事,无非也只是一遍遍地重复着“非他不可”的这个事实。
那我自己呢?段齐舒想。
他的感情观和身边人都不大一样。普通人日久生情,时间一长感情一淡拍拍屁股就能走人;又或者是长年累月下来,情深到再难割舍。
而他从小就活在扭曲的感情观里,不敢轻易接受别人,也不敢轻易剥开自己的心腹给别人一探究竟。
一颗赤诚的心,对他来说简直是比黄金还要奢侈。可一旦与它获取了感情的联系,他就会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或许对方不会主动拉他上岸,但足够留给他空间来苟延残喘。
如果这根稻草足够坚韧,那他这一辈子都不会主动放手。
思来想去,段齐舒的心情愈发复杂。快到家时,他发散的思维又不知跳转到了哪个星球上,忽然把方向盘打了个三百六十度大转弯,调头便往景荣古城的方向开去。
“不是回家吗?”谢星晖扭头看了眼车窗后面越来越远的锦州园,茫然问道。
“改主意了。”段齐舒侧头看了眼因为紧张、一路上都在欲言又止的某个倔驴,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最后干脆取了个中间值,抿着嘴似乎无奈一般,伸手扫了下谢星晖的后脑勺:“一个人担两份儿骂的滋味儿怎么样?作为不能共患难的赔偿,跟我出去散散心。”
古城坐临天然湖,此湖名为“景明”,傍在护城河一侧。不少船只在此通航,轮渡便成了古城景区内的一大旅游打卡方式,组团划船更是小团队的娱乐项目首选。
此时将近下午五点左右,暑气虽还未散去,但阳光总算不那么逼人了些。
现在虽然不是旅行旺季,但古城里仍是宾客如云,多半被景明湖里正值花开盛期的荷花吸引。
段齐舒带着谢星晖来到景明湖的一座湖边亭中,仅剩的那一处空荡荡的凭栏,是难得一见的清闲。
沿着亭子周遭望去,荷花此时已经闭上了映日的一抹红,隐入莲叶碧天的湖岸边中,一旁尽是一水的钓友。
不少大爷大妈沿着青石板路行走,不乏有吊嗓子的,穿过人流,涌入街巷,路过的自行车铃声清脆地敲击在古旧斑驳的墙壁之上,幽幽地跟随着叫卖声在这老街回荡,荡人心肠。
谢星晖的心随着环绕的古韵踏实了下来。他终于不再当哑巴了,说话的同时还不忘往段齐舒身旁凑,生怕自己没话讲不能牵扯段齐舒注意力地说:“上大学的时候,我跟同学三天两头往这边跑。但是船票对那个时候的我来说太贵了,加上后来工作一忙,到现在都没能坐过这个船。”
谢星晖本想借此机会,让段齐舒给他当个“导游”,结果还没等这个想法的成功输入,就让段齐舒十分出乎他意料的话给驳回了:“我也没坐过这里的船。”
段齐舒看着已经把疑惑写了满脸的谢星晖,颇有些忍俊不禁。不等谢星晖发表疑惑,他已经站了起来,拉起谢星晖的手往船票售卖处走去,很快就买好了两张双人船票。
船随着波面的起伏左右摇晃着,这俩没有过任何划船经验的人默默地扣紧了身上的救生衣。两人相对而坐,对视片刻后,俩人同时笑了起来,逐渐忘记了方才抱着救生衣的窘迫。
“说来,为什么你之前没有来坐过船呢?”谢星晖随之问道。
段齐舒沉思了片刻,说道:“嗯......这就说来话长了。”
岸上不知是谁在吹奏笛子,演奏的人明显的技术还不太成熟,尚在练习阶段,曲调断断续续。在此刻他似乎是忽然开了窍似的,吹奏的曲子奇妙地连贯了起来。
“小的时候,我父亲从没带我去过任何地方的,家里的补贴又要全靠我妈妈,她也没什么时间带我出来玩。难得能出来一次,她带我来到这里,说要带我坐船。可那一天人很多,我们排了很久的队,一直到吃饭的点都没能排上。”
段齐舒每次讲曾经的事时,他总会停顿很久才能继续往下说,多次调整的呼吸,也是为了平复自己的心绪。
他又深呼吸了一口气,继续说:“到了点就要回家,是父亲立下的规矩。我们就只能先走了,当时妈妈应该是很失望的吧。我能感觉到,她一直在尝试带我脱离那个环境,到一个得以喘息的地方,来弥补对我的爱。回家的路上,我对她发誓说,等我长大了,就带她去旅游。景明湖的船算什么,我要带她坐船周游世界。”
“后来......没机会了,我也自从那时,再没怎么来过这里。”段齐舒说着,缓缓牵住了对面人的手:“我不敢直面过去,害怕别人会伤害自己,也害怕自己辜负了别人的心。”
趁着理清了心绪,段齐舒紧接着地道歉道:“对不起星晖,因为我的心情影响到你。这一年来,我也一直在尝试着能够以正常心态看待过去,包括今天来到这里。我想直面自己的敏感,想改变这些,不能再因为自己的原因对你有负面......”
“齐舒。”谢星晖忽然打断他说:“你对自己太苛刻了。”
段齐舒抬起头,正好撞上了谢星晖那倒映着自己影子的双眸。
“爱不是一种负担,我跟你在一起,不是督促着让你改变。我们都是在过去里一点点塑造起来的,我们现在爱的,就是眼前的全部。这个爱对于世界来说太小了,但就是这个小小圈子,承载我们同样渺小人生的数十载。你要相信,现在你认为不足的地方,恰恰就是这里最能包容的地方。只要这个爱它是善良的,它就允许我们可以慢慢改变。”
“姐姐还在的时候,她也说过希望我成为什么样子的人。因为有过去种种痛苦的铺垫,感受过、经历过,才不想让她们爱的人体验这些。她们不在了,但我们还是要继续面对生活,我想,如果阿姨跟姐姐能看到,她们也会希望我们经历在过去之后,仍能够被爱、被包容,然后继续好好生活吧。”
河面上忽然吹来一阵湿润的风,带着段齐舒的衣袖顺势滑到了他的小臂之上。但这一次他好似是忘记了遮盖旧伤,只是专注地和爱人交谈着。
段齐舒顺着景明护城河向前看去,涛涛河水不知疲惫地向远方奔去,一时心神领会地开了口:“对,爱我们的人,也希望能看到我们可以被爱包容。”
好似也在对远方的她们诉说,对过去做出了回答。
世界上有太多复杂的感情,善恶彼此牵制、又处处躲不开对方的影子。虽然只是一句话,但其中的随机程度往往不会因一句简单的总结而变仁慈。
它们如同那焦金流石的烙铁,烙在经历者的精神里。经历了时间的冷却,等再次回首,还是能看见遗留下来的疤痕。
而把疤痕当饭吃的段齐舒,在遇到谢星晖的那一刻起,他的精神茧房猝不及防地被一个名为“生活”的概念打破了。
再次触碰到那曾经水深火热的外界,他惊奇地发现,这里的温度居然也能如此宜人。
爱不一定是饱满的,但对他们来说彼此恰好合适的这一遇,千金难换。
正当谢星晖趁着气氛的缓和,蹬鼻子上脸地要蹭过来时,忽然迎来了不轻不重地一击。
“一码归一码,这不代表我要放纵你自己挑重担子。”段齐舒敲了下谢星晖的脑门,终于开始了正题:“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这次可别再瞒着我了。”
谢星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嘿嘿......还没想好,我没跟我妈说,不过我爸那边已经单方面不让我进家门了。”
段齐舒:“......”
作者有话要说:哦莫,又要进入期末周了(...)
每当真的是因为事情忙(不是因为懒)而写不了文时,都会想穿越回网课时代鞭打摸鱼的自己。大好的时光啊时光,我拿什么留住你—— (T_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