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播映着一望无际的青黄稻谷海,呼啸的铁轨声飞入崇山峻岭,愈发显的悠远空灵。
那当年坐落在山后的村镇,已然换了另一副样貌。成排的风车结队一般镇守在群山之上,绵延数十公里的光伏板如同给这片土地盖上了一片鳞甲,竟让段齐舒一时没反应过来,这里曾经是一片贫瘠的荒坡。
刚到火车站的出口处,似乎已经等候多时的大叔忽然从车后面窜出,拦住了段齐舒的去路:“帅哥,去五龙山吗?观光带讲解,比旅游团都良心!”
段齐舒对五龙山很熟悉,他去平市高中第一天走的山路是这里,假期出来散心的地方也是这里。五座山峰如同卧龙盘踞在此,当年他那句“不错的风景区”的夸赞,没想到居然成了真。
即使这是故地,且段齐舒真的很好奇它现在改成了什么样子,可他并不打算让自己去赏这孤零零的单人景。奈何这大叔丝毫不放弃每一笔生意,仍在大肆挥毫着营销口水:“一百二一趟,想去五龙湿地只需要再加五十,不贵!诶诶——别走啊,说真的,你去周遭打听打听,找不出一家比我这还便宜的!这样,我看你面熟,要不图个眼缘,一百也行!”
百般推脱下,冲破更多类似强卖生意的阻拦后,段齐舒终于走出了火车站。拥挤的人群让他额头出了一层薄汗,但他根本顾不上擦。
看着眼前完全陌生的街景,他怔住的脑子里只剩下了最后一个问题——这是哪?
他站在广场上,多次回头看了看火车站上面三个明晃晃的大字——平市站,这才确定,自己没买错火车票。
先不提土坯房,曾经平市临街的砖瓦房都翻盖的彻彻底底。当年的老店铺该搬迁的搬迁,该关业的关业。即便如此,大街上的商铺种类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愈发的满目琳琅。
没有景荣一般的高楼大厦,也自有独特的欣欣向荣。
摸索了好长的光景,段齐舒这才放弃黑瞎子撞墙式的寻路,终于认命一般掏出了手机,导航到了最近的宾馆放行李休息,等待来自本土的家属支援。
等谢星晖赶到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
刚迈出出站口,一个人就踏着斜照在地的阳光走到了他的面前,伸手接过了他的行李。
还不等这人就着两天没见的劲儿贴上来,一个熟悉的浑厚声音又响了起来。
“诶帅哥,刚才就瞧见你回来了,是不是决定坐我这......哎呦,这不是小谢嘛!”
那强买强卖的大叔本想再借机剥削段齐舒一波,没成想居然看见了老熟人。
被扰了兴致的段齐舒气不打一出来,但意识到这人确实可能和他见过面,硬是把生到嘴边的气吹成了一个不是很心甘情愿的笑脸:“叔,你们认识?”
随后他给谢星晖抛去一个求救的眼神。
谢星晖心领神会,便凑到他的耳边小声提醒道:“这是张叔,曾经在厂办训我的那位。”
段齐舒并不是很擅长记人脸,毕竟他跟张叔只见过那一次,虽然一见面就有了过节,但并没有过多的印象。直到这时,他才觉出眼前这位叔确实有些面熟。
虽然他还是不敢相信,面前的这位居然是张叔,是那个坐在办公室里、训起人来脸比铁板还冰冷的张叔。
“嗐!就说看您面熟呢!哈哈哈......”段齐舒十分马后炮地冲张叔一握手,连称呼也自觉放尊敬了起来:“跟您还见过一面呢,我当时是在平市高中支教过两年的小段,这不是巧了嘛!”
“记得!”其实已经忘了透顶的张叔如是说:“小谢这孩子,回来都不跟叔说一声。我正要回五龙山文旅局呢,再过一会儿的风景最好,小段应该没去过吧?接着你们一起过去啊!”
“得嘞,那麻烦您了啊张叔。”谢星晖毫不客气地把箱子放在张叔的后备箱里,蹭了这趟明明刚才还在跟另外一位漫天要价的顺风车。
这里的路都修成了清一色的沥青路,那曾经骑自行车都恨不得把车链子颠掉的泥坡,或许只有在特意保留下来的原生态村庄里才能见到了。
“我都认不出这儿了。”段齐舒忍不住感慨道。
自打工厂倒闭就出来跟着开发旅游业组织干的张叔,磨炼了这么些年,再加上训话都能训出长篇论文的天赋加持,终于给自己硬生生磨成了一个史诗级话痨,恨不得每句话都能见缝插嘴道:“可不是嘛!别管好的坏的,该重修的都重修喽——就连平市高中,不跟你说你都找不着它影!老校区早就搬迁到别地儿了,就我那厂办,乡村改造的时候被迫给关了。本来我还愁找不着活,这不也混的好好的!你再看那生态园,我跟你讲......”
一路上,张叔愣是给段齐舒讲出了个平市发展史,让他重新体会到当年上历史课的痛苦,恨不得穿越回十几分钟前粘上这张乱感慨的嘴。
等车终于开到山脚下时,已经步入了黄昏。段齐舒深呼吸了一口气,这才把脑子里的乱麻都随着二氧化碳排了出去。
“小谢,你带着小段好好玩,我就先回局里了,有事随时来找我啊!”
见这位最大的噪音源离开后,谢星晖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谢星晖凑过来,虚指点了点段齐舒:“我感觉你刚才随时都要准备跳车。”
段齐舒无奈地笑了笑:“他太能讲了,在工厂那次我就被他说的头疼。”
“所以你当时只是单纯为了怼他,还是想袒护我?”谢星晖绕到段齐舒面前,坏笑着问道。
夕阳照到谢星晖的脸上,让段齐舒又想起了那个在深夜中的梦。
唯一的区别就是,这里是现实。
“你这不是废话。”段齐舒伸手弹了把谢星晖的脑门,随后欲盖弥彰地转过身,沿着山路走去,同时转移了话题:“你们后来家里翻建了吗?”
“没有,我家那块原址还留着。有一块地在改造的时候盖成了居民区,爸妈就搬到那去住了。老两口住的还挺好,我说接他们去景荣,他们还嫌住不习惯呢。”谢星晖说着,指了指远处:“看,东边那一片都是油菜田,也是观赏用的。不过现在还不到季节,我想等到三四月集中开花的时候,再带你来看一看。”
张叔说的没错,这个时候的景色确实是一天之中最好看的。山路上,段齐舒不时就会看到几个穿着校服学生,在已经选好角度的地方支起画架,就着沾满颜料的手,在画布上勾勒着远方天际的轮廓。
“这些学生都是来写生的吗?”段齐舒好奇地问道。
“对,村里和好多教育机构都有合作,每年都会有很多美术生来这边写生。包括平尘那边留下来的原址,也是给这些小孩儿写生用,美术老师就喜欢这种原生态的地方,据说是画起来更有味道。”谢星晖刚说完,两个跟在他们后脚爬上山的小孩儿不知从哪薅来了一些鲜花,嬉笑着跑到那些写生的学生面前。
这个年纪的孩子还不知道物质的概念,或许学生们收到的花只能保持两天的鲜艳,但是最纯粹的祝福永远不会变质。
段齐舒正看的入神,忽然一个小朋友来到他们身边,似乎是潜意识地认为能来爬山的都是外地游客,笑着露出掉了牙的豁口,一只小手握着一支花递给了他们两个:“叔叔给你们,祝你们天天开心!”
说完,似乎是为了秉承老师教他们做好事不留名的精神,撒丫子就和另一个伙伴跑走了。
“真可爱啊。”谢星晖说完,顺势看向段齐舒,正当他以为段齐舒又会感慨些什么的时候,对方只是淡淡地说道:“小朋友的恶作剧总是很单纯的。”
或是单纯地善,或是单纯地恶。
“只有学会面对他们,才能更好地享受世界的善意,不是吗?”段齐舒握紧了手中的鲜花,看着谢星晖的眼睛微微弯起。他的笑容恣意,融入日落余晖中,温暖而无声。
沿着山路不知又走了多远,段齐舒忽然在一处路边护栏旁站定:“这里我倒是能认的出来,这斜坡太有辨识度了。”
“嗯,也挺有纪念意义的。”谢星晖靠在护栏上,接着说道。
段齐舒忍不住开了句玩笑:“纪念一下开学第一天的狼狈登场吗?”
“不是。”谢星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片刻,说:“有时候我不止一次的庆幸,能在那种情况下遇到你。至少,我博取到了你更多的关心。”
那炙热的目光灼的段齐舒心跳漏了一拍,他一时无措,最后决定跟平时揉奇奇一样,就着红透了的耳朵胡乱搓了把谢星晖的头:“臭小子,什么时候学的这一套一套的?”
结果还不等揉完,他的手就被谢星晖捉了过去。这小子总算收了一路子上的玩笑意味,他握着段齐舒的手,正色问道:“明天,你想以什么身份回平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