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调是定时的，两个人一个说一个听，等冷风不再提供，屋内温度又上升了回来时，他俩才暂时转移了话题。

段齐舒起身拿起旁侧的遥控器，他也不知道得聊到什么时候才能睡，就干脆放弃了定时。他看不清，加上屋子里太黑，只得把遥控器紧贴在眼前，眯着眼睛瞅那上边儿的字。

他对谢星晖说的，其实只有在景荣一中接手十四班之后发生的事。那些什么为了攒钱一天只吃一顿啊、三天两头就胃疼啊、至今还有着房贷这一屁股债要还啊这些零零碎碎的部分，段齐舒是三缄其口。

每个人都过的不容易，谁都有不舒心的时候。这些对他来说不过都是日常，就没有再提起的必要。况且，对段齐舒来说，这才哪到哪。

调好温度后，他重新躺了下来，继续说：“没过两天，秦玉找到我说，其实在高一的时候，她就举报过贡德。”

“这件事应该是绕过校长，给教育局反应的吧。那贡德为什么还敢做这些？”谢星晖十分不解地问道。

“曾经带十四班的赵老师被突然调离高二级部的时候，我其实就听到了办公室其他老师对此事的一些议论声音，就比如，他是得罪了学校里的什么人。一开始我也没多想，但这么快就碰上这种事，大概也能猜出个前因后果了。”

段齐舒就像讲故事一样，每一个字都念的轻飘飘的，好像在那一年，他只是个叉着腰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路人甲：“秦玉这孩子，忒实在，她反应这件事的时候，没有匿名。”

每次提到秦玉，段齐舒的话音里总会有着说不出的无奈和叹息。

谢星晖听完最后这句，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事。他在景荣小学少说也得待了有五年的时间，对里面一些复杂的关系多少会有些敏感。

学生没法开除，但有的是办法压着。老师随时都能换，只要不在同一个管理部，就谁也管不着谁。

“那她们的家长知道这件事吗？”谢星晖继续问。

段齐舒轻轻地摇了摇头：“班里遇到过这种事的，都是很内向的孩子，更不用提跟家里提这种事。秦玉跟我说，她站出来是因为想着必须要有人打头阵，最后没想到......”

他顿了顿，继续说：“她是在校外找的公共电话举报的，甚至还没来得及返校，赵老师就被喊去谈话了。后面的事，应该就跟我听到的那些小道消息差不多。贡德可能是怕有人抓他的把柄，和校方沟通完，把赵老师调离了高二级部。”

“这坊间里的话啊，真假掺半。运气好了，就可以听到比那些所谓的正经渠道还要真的消息。”说到这，段齐舒忽然恢复了往常那不着调的语气：“这叫什么，我们还是得相信群众，群众的眼睛才是雪亮的！”

谢星晖抓住段齐舒那只在半空中、十分不老实地比划着以此抒发感情的手。他没有理段齐舒的玩笑话，只觉其中的心疼：“重新遇到你的那天，我问你怎么不当老师了，你跟我说的是辞职。”

谢星晖从小跟着家里干重活，手要粗糙很多，但也因此更加厚实。段齐舒感受着握住他的这双手，竟是如此地安心。他哑然失笑：“这么说只是因为，辞职在听觉上要更顺耳些。”

在黑暗中待的时间长了，自会去适应这黑暗。谢星晖看着段齐舒在这一片漆黑中轮廓分明的侧脸，不禁把段齐舒的手握的更紧了些：“所以你和学生是做了什么？”

“这就要在秦玉找到我之后开始讲了。”

那个时候，秦玉找到段齐舒，确定了段齐舒真的会帮她们，而不是赵老师那样帮着贡德压事情的时候，没过多久，她就给段齐舒送来了一张纸。

上面有好几个同学的签名和手印，上面写着有关贡德骚扰班级同学的种种行径。

这是一封群体实名举报信。

白纸黑字，红色的手印在上面竟是那么的夺人耳目。

段齐舒看着这封群体举报信，他脸上闪过一刹那的震惊。

上面签字的同学，段齐舒知道，这都是平日里最不喜欢说话、内向的学生。况且，这些人要比他想象的中的人数还要多到令人发指。

“我和同学们私下里商量过了。如果我们不借这个机会给贡德点教训，以后还是会有学生在他这里受委屈。说实话，这确实挺令人不爽的。”秦玉对段齐舒笑了笑：“既然老师都愿意为我们站出来了，我们自然要尽全力去配合，不能拖您的后腿才是。”

每次看到秦玉笑，段齐舒都有着说不出的熟悉感。

那是跟他一样，是一种很累的笑。

段齐舒握着那封信，又看了看一直放在自己不远处的U盘，他想，无论如何，都要让这件事有一个让学生满意的结果。

那个时候，不论是段齐舒还是学生，都只是简单的想，只要人数多，一定能引起当地机关的重视，公道一定会还给多数人。

可是，想象终归只是想象。

段齐舒把监控记录和举报信当做证据，在当地派出所报了案。他等了几天，没等到公安的回复，而是在一个周末，校长邀请他到一个餐厅，参与一场应酬。

黄鼠狼给鸡拜年，绝对不会安什么好心。

但那毕竟是上级领导指名道姓的要求，他也不敢推脱。段齐舒按时来到那家餐厅，找到了校长所说的包间，结果一推开门，他就看到了很多熟悉的脸。

虽然都穿的是便装，段齐舒还是能一眼认出，那是他报案时接待他的那些人。

意料之中的，贡德也在场。

这是摆明了要给他当头一棒。

段齐舒生硬地陪笑着，贡德起身把胳膊搭在段齐舒的肩膀上，大大咧咧地喷着粗气，好似是多么大方地对着座位上其他人大笑道：“诶呦！各位看看这是谁来了！哦对，忘了，你们应该算不上认识，那我得好好跟你们介绍介绍。这位，是我们级部最勤奋上进的数学老师，比那些重点班教竞赛的老师都强多了！”

四座哄笑，段齐舒不适地皱了皱眉，但没有过多的厌恶反应，只是跟着干笑了两声：“那些老师是前辈，我比他们差远了。”

自从遇上贡德这个缺德东西，段齐舒那么多年的隐忍差点就功亏一篑。他把拳握的“咔咔”作响，但表面上还是维持着那如同刻在脸上的随和。

虽然现在随和也已经变的充满了火药味。

因为贡德的身高差太多，他只得踮着脚才能够到段齐舒的肩膀，但段齐舒并不肯为此屈身弯腰。贡德收回手，仍是继续放着粗嗓子挖苦道：“你看，好老师就是不一样啊，谦虚！不过，你现在带的这个班成绩中也没我想象的那么好啊。其实还是骄傲了，是不是？”

段齐舒干脆什么都不说，忍着听贡德明里暗里地挑他的刺儿，直到最后要到场的几个人也进了这张包间。

校长还有其他几位领导前后走了进来，段齐舒习惯性地起身，走了个形式的礼仪。

他们一开始什么都没提，落座后就开始和身边这些派出所的人互相寒暄。酒过三巡后，校长才慢慢地开了口：“那个，段老师啊。你有什么事，可以找我，学校会帮你们解决的，是不是？”

段齐舒隐忍地咬了咬嘴肉，都觉出了传来的血腥味，他也没做任何回应。

“你有什么要求，可以直接和校方提出来嘛。咱们平时最重视的就是民众的意见，你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校长又说了几句漂亮话，但段齐舒是铁定了心不吃他们这套。

校长把身后的椅子向后推了几步，重重地靠在上面，一只手轻轻敲着酒杯，浑哑的声音和手尖中的清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我就直说吧。贡主任在这个级部位置很多年了，比你要有经验的多，更不要想着抹黑一个人，你就能替代他的位置。”

一直默不作声的段齐舒猛然间抬起头，他目光森冷地扫视着眼前的这一帮人，忽然间笑了起来，带着他的肩膀抖动着。

“这样啊。”段齐舒笑着摇了摇头，仿佛自言自语地说：“还是疏忽了。”

“段老师，校长是看在你年轻，给你个机会。”贡德一只手搭在椅子靠背外，另一只手正拿着牙签剔牙，末了还朝一侧呸了一口，继续说：“我也不会过多追究这件事，只要你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你继续带你的十四班，班主任费照拿，这样你觉得满意吗？”

段齐舒看着坐在他正对面，此刻是换着便装的人，低沉着声音问：“所以你们把我交的那些都销毁了。”

“喂，你这是什么态度？那天你什么都没拿，单凭一张嘴进行捏造，我们副局长为此日理万机到学校求证你说的事，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坐在对面身旁的一个人站起来，指着段齐舒呵斥道。

哦，这人还是个副局长，段齐舒冷笑着想。

敌人在明他在暗，现在什么都没了，单凭一张嘴也无法再有什么胜算。段齐舒只觉得自己脑中嗡嗡作响，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硬撑着这酒局结束，更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等到周一来到学校，虽然他心里已经有了结果，但还是不甘其局地打开办公电脑，翻找那天的监控记录。

果不其然，这些已经被人为的删除了。学校的设备使用权限最后还是归校方所有，现在是真的什么都没了。

上课时，虽然他尽力想让自己保持状态，但在讲台上还是出了很多差错。

秦玉每次过完周末，从家里回到学校的那天，她好像很累一样，总是很阴沉的。这天也不例外，她上课总是走着神，都没发现段齐舒讲课时的异常。

“好像......咱们这次要失败了。”体育课散队的时候，她们几个人围坐在一起，许晓涵先开口说道。

另外几个人也表示如此。

正在秦玉疑惑她们为什么这么说时，段齐舒来到操场上，找到了她们。

“以后，大家多留意一下身边，尽量不要独处，别的事大家就不要多想了，好好学习，等你们考出去，这些事自然就会摆脱你们。”段齐舒一口气把这些说完，中间都忘了要换气。

他好像是面临什么审判一样，等着同学们进行答复。

“可我们不是证据很多吗？我们人也多，人证物证我们都不缺，怎么还不行呢？”秦玉的话语里有些着急。

段齐舒摇了摇头，叹道：“都没了。我们能触及到的......哎。这水太深，以后你们还是不要靠近了。保重自己，这是我们目前唯一能做的事。”

同学们沉默了片刻，她们不想接受，但又不得不接受。不知是谁小声嘀咕道：“真不公平。”

他们都没听出这是谁的声音。

或许应该说，这个声音就是他们本身。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考科一 ，更一下，以祝俺一遍过(T_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