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不管柳皇商怎么想，反正温以良心情很好。与方柏分别后回到客栈他没把这事告诉孟煊，免得他担心。不过今日找上门来谈生意的名帖他都收了，统一交给孟煊处理。

在药材生意经营这一方面，孟煊经验丰富，眼光独到，温以良对他很放心。

此时夜色渐深，温以良坐在桌边整理这两日的心得，孟煊自己拿了本书在看，无人说话，但房间内气氛很好，一点点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响，窗外行人走动谈论的声响，恰到好处的噪音让空气不是太安静，使人心神放松。

看着看着温以良正觉得眼睛有些酸，油灯被人适时挑亮了些，灯光下映出孟煊唇边一丝浅笑。

温以良倒了杯茶喝了，把孟煊拉到自己身旁坐下，见他在看的是一本杂书，随意笑道：“以前我也喜欢看杂书。游记、地方志、话本，都颇为有趣。我记得有一本书记录了天下名山大川，很有意思。”

孟煊的秀丽的眉眼在灯下显得温柔动人，闻言歪过头来看他，漆黑眼底流淌着向往，“听起来很有趣。要是能有机会去看看就好了。”

“这有何难？等医馆生意稳定了，我们去游历一番也未尝不可，见见不一样的风土人情。这天下之下，天地广阔，瑰奇无数，人类何其渺小。用我们有生之涯去见无限风光，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他眉间仿佛有一股不羁潇洒之意，漫不经心的话语中流露出对自由世界的无限热情，惹得孟煊也胸怀激动，似乎灵魂也变得变得无拘无束。然而回过神来后自嘲笑笑，眼睛黯然。

寻常人家的哥儿都是相夫教子，高墙内院过一生。他这样离经叛道的想法是正常的吗？真的被允许的吗？

温以良留意到他的神色变化，心思微转，明白了他的疑虑，指节在他鼻梁轻轻一刮笑道：“孟哥儿在我心里是最最特别的，你可知为何？”

“为何？”孟煊疑惑，他自知除了比其他哥儿长得多几分颜色外并无不同。

而几分颜色，带给他的向来都是窥伺觊觎、不怀好意的打量和令人作呕的轻浮试探。他对自己在温郎眼中的样子很是好奇。

“你啊，”温以良温柔看着他，眼中流动着醉人的微光，嘴角的微笑多情又惑人，“又聪明又善良，内心强大勇敢，有原则有底线，行事果决不拖沓，容不得他人半点轻视。”目不转睛瞧着面前的哥儿，语气流露出直白的欣赏赞叹，“美貌，反而是你身上最微不足道的优点。”

孟煊脸颊烫极，险些在他的彩虹屁中迷失了自己，不好意思道：“我哪有温郎说的那般好？”

“就是这般好，”温以良趁机把温香软玉揽在怀中，手臂握着怀中美艳哥儿的细腰，轻轻去嗅他身上那股自然的草药香，“我很庆幸能与你成婚，不知道有没有荣幸照顾你的余生？”

孟煊的耳根彻底红了，好像才意识到两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羞人的姿势，神色犹豫讷讷说不出话。

温以良却从这中看到了某种动摇的心意，坏笑着亲亲他的耳朵，忍不住把其中一只逗弄得红玉一般晶莹好看。

“温郎你——”孟煊恼羞，话未说完却被砰砰砰的敲门声打断了。

“温大哥，温大哥！你在吗？出事了！”蔡大方急促的声音响起。

温以良眉头皱起，知道蔡大方不会无事来敲他的门，匆匆整理好两人的衣袍，站起来打开门。

门外蔡大方神色慌乱，神色不忍看着他道，“温大哥，方才有一队从咱那边来的人说，温家村遭了泥石流，整个村子都被埋了！”

“什么？！”温孟两人异口同声道。

这件事发生得促不及防，始料未及。

温家村是温以良原身老家所在地，村里不仅有温氏族亲和田产，还有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乡邻，更何况温父温母都葬在那里。有张屠夫一家三口，温二爷温二奶温长山温长水兄弟两家人，还有田寡妇、李叔林叔和很多户人家，还有憨厚热情的邻居……

“带消息的人呢？走了吗？”

温以良忙下楼去寻方才的人，在楼下见到了。那是一个货郎，神色唏嘘，但他知道的也不多。他也是从相熟的货郎那里听到的。据说泥石流发生在前天深夜，很多人没来得及逃走，房屋倒塌时压死了一些。侥幸逃脱的那部分米面粮食都没抢救出来，听说死的死伤的伤，一个村一百多户人只成功逃出来少半。

孟煊听着脸色煞白，心里知道尽管自己后怕的情绪来的不是时候，仍控制不住地想，幸好温郎随自己搬走了，幸好被埋的不是他们……

多想无益，出了这么大的事温以良肯定要赶回去，先不说能救出多少人，泥石流之后的救人救灾才是重中之重。

几人商议等天一亮就赶回去，来不及向这两日认识的长辈告别，只得使银子托小二帮忙传个信。几人收拾好行李，然后三人谁也睡不着，心神不宁。

来时赶路用了一天时间，回去只用了半天。

一进罗洲县天色变得阴沉，大雨将落未落。大街上贴了告示，是官府在招大夫和民工前去救灾，还提倡城中富户捐钱捐粮，官府也安排了善堂接收灾民。

几人找了逃难的人打听才知道，这次受灾范围不大，仅仅只有温家村和靠近温家镇的无人地段被波及，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温以良在县衙门口见到了神色憔悴的温县丞，来不及打招呼就见他匆匆走了。温以良也不再打扰，与孟煊二人在仁和堂买了许多防治风寒的和外伤感染、痢疾等疾病的草药装了一车，又去采买了两车粮食，急匆匆赶到了温家村。

阴雨断断续续下着，只见原本村子所在的地方一大半都变成了废墟，温家兄妹的小院已看不见了——被完全冲垮掩埋在了泥土下。

温以良刚‘醒来’时见到的那棵枇杷树不见了踪影。村里人家只剩下半个村子完好的房屋不能住人，就都蜷缩在路边胡乱搭好的窝棚里。中间一口大锅在煮着杂粮稀粥，到处都是□□声、哭声、雨声混杂在一处。

温以良心底发沉，先让人卸了粮食熬粥，自己打着油纸伞去寻温二爷的踪影。

孟煊与蔡大方绕路去了一趟医馆，把伙计都带出来帮忙。这会儿找到个空置窝棚清理好当作临时的诊室，命人敲锣喊话，先把伤患抬过来。

温以良顺着路两边的窝棚走过去，见到了浑身狼狈的温长山一家，断了一条腿的张屠夫，在雨里忙碌的赵寒芝。

“寒芝！”温以良叫他。

赵寒芝回头看见是他，雨中瘦弱的身躯像是百折不摧的青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惊喜忙跑过来，“温大夫？你怎么来了？听说你这两日不在医馆，我还以为你赶不过来了。”

“我在别处，昨日听说这事今日匆匆赶回来的。也不知道能救到多少人。”

“赶回来就好。有好些人都没找到，恐怕凶多吉少。”赵寒芝脸色苍白苦笑道。

“尽人事吧。对了，我的医馆应该已经打扫好了，你身子骨弱，待会过去喝一碗姜汤去去寒，别染上风寒。”温以良叮嘱道。

不远处有人喊人搭把手，“好，我先去忙了。你也照顾好自己。”赵寒芝点点头跑过去。

温以良走到了窝棚尽头，隐隐在废墟中看到温二爷的身影。

“温二爷！二爷！”温以良喊了两声，神情枯槁的老人转过头来。两月不见原本高大的身躯好像佝偻了些，神色麻木眼眶赤红，正带着民夫和衙役搬东西挖土救人。

温以良忙过去帮忙，几人七手八脚从废墟中扯出个僵硬的泥人，还没看清是谁，身旁的老人直愣愣的看着突然眼睛一翻晕了过去，温以良忙扶住他。

——有人把僵硬的泥人放在一处平坦的地上，语气沉痛道：“是温二奶奶。”

温以良怔了下，手上用力，稳稳把温二爷抱出去，没空悲伤，语气短促道 ：“那边有医馆搭的窝棚，你们找到伤者就搬过去。能救几个是几个！”

几人忙道谢，再看温以良已经抱着人走远了。

清理、保暖、施针、灌药，温以良一连串动作下去温二爷很快清醒过来，神色灰败眼睛浑浊，嘴唇歪斜颤抖着说不出话。

他这是悲极气滞，情志不发，中风了。

温以良叹了口气，把人交给温长山照顾，去看断了腿的张屠户。

张屠户幸运一些，只是断了小腿骨，已被村里的赤脚郎中潦草包扎过了。温以良检查了下，解开夹板重新上药固定，又开了方子交给张家娘子，留下一瓶玉露脚下不停去看别的病人。

这些躺在窝棚里的都算幸运。真正不幸的那些连躺在这的机会都没有。

“蔡大方！”听到有人唤他，蔡大方连忙跑过去。“这人胸口被树枝扎透了，要止血消毒缝合创口。先灌一碗参汤吊命，把鬼见草汁拿一点活来！你来帮我！”温以良匆匆道。

“好，我去准备酒精针线，马上就来。”蔡大方忙道。

连轴转了四五个时辰，雨慢慢停了。

“注意消毒，把病患跟未染病的分开。老人小孩哥儿孕妇都要喝一副姜黄汤祛寒。尸体要拉远一点集中掩埋，去的时候注意蒙面带口罩，切不可直接接触。”温以良声音沙哑叮嘱。

身旁有人递了一碗热粥，温以良转头看到了同样疲累的孟煊，拉着他的手偷偷输入最后一点异能，孟煊觉得劳累不堪的身体好受了些。

沾了泥点的脸上露出个笑容，心疼道“你去休息吧，这里暂时不用人了。”

他心疼，孟煊更心疼，让他先顾着自己，“我已把庄子的佃户找来了，还使银子招了点人，熬药搬运什么的都能做。县令大人也带了大夫过来，温郎，你去休息一会吧。”

温以良点点头，拉着孟煊走出临时诊室，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暂时抛下可靠稳重的面具，流露出几分真实的茫然，默默与孟煊分着喝完了一碗粥。

第二日，温以良见到了匆匆赶来的陈谷主和楚九郎等人。

来人相当可靠，二话不说接管了他这一天一夜不眠不休收治的病人，让温以良有了片刻喘息的时间。

第三日，所有抢救工作结束，温县丞统计了下，整个村子两百六十七人，活下来一百六十九人。其中轻伤患六十九人，重伤二十三人。

温家村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