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府的宅子并不算小,梁自道住的地方却是个幽深小院。院子里静悄悄的,府中本来下人不多,梁自道戎马半生,并不喜欢被人服侍,可是今日院子里一个人没有还真是让人担心。林墓轻手轻脚走进屋子,却只见外间的罗汉床上歪着一个人,鬓发灰白,黯然无声。
“舅父……”林墓忍不住叫出声来。
良久,罗汉床上的人抬起头,望着门口,一开口声音暗哑中带着一丝的惊讶:“阿墓,你回来了!”
听到声音,林墓的眼泪猝然流下,他几步冲上前跪在罗汉床的踮脚上哽咽出声:“嗯。”
如今的梁自道已经五十来岁,他少时桀骜,本不想靠着父亲梁甄这个枢密使的庇佑,便主动去了大茂山戍边。也曾定下过一门亲事,后来梁老大人被免职,最后忧愤病卒,女家提出退亲,他一气之下允了,谁知不久便传来姑娘病逝的消息,这才知道,姑娘不愿听从父母的意思退亲,却不想他竟答应了,姑娘悲伤之下投缳自尽了,梁自道心中懊悔,随后便跟随当时的大将军赵广去了褚江以南,从此再未提过娶妻的事情。
林墓的母亲梁止钧是他唯一的妹妹,自从那年丰都城破,林家家破人亡,林墓从丰都被人送至江南,交给了梁自道,这舅甥二人便是相依为命。林墓不过离开不到三年,眼前的舅父却似老了十岁。
“舅父,你身子怎么样了?忠叔说你病了。”林墓并没有在屋里闻到药味,心中更是忧虑,行武之人最忌生病,病了也不愿吃药,这岂不是越来越重。
“我没事,吃得香睡得着。”梁自道的眼中生出几分怒意。
“好,好,你没生病。”林墓连忙哄,听着梁自道中气还算足,心情也稍缓。
“陛下怎能这样对你?”
“陛下仁厚,却容不得做臣子的冒犯。”
“可是你是两朝老臣,他也该留些情面。”
“我替沈昱求情,他龙颜盛怒,对我已经算是给了面子,有人已经被贬斥出京了。”
“我老师到底做了什么,让陛下如此恼恨?”
看着眼前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外甥,梁自道轻叹一口气,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仔细讲来。
原来李诞这个时候册立太子是有原因的,这位太子并非李诞亲生,他的儿子早在丰都失陷时就夭折了,从此他便没再有子嗣。李诞南渡后一直身体不好,臣子们自然忧虑国本,开始旁敲侧击,再后来上书恳求,言辞恳切痛心疾首,他始终不允,实在忍无可忍便答应从皇家旁支子弟中甄选优秀,入宫教养,新立太子便是其中之一。这位太子如今也有十七八岁了,甚是孝顺谦和,深得李诞喜爱,然而,他却一直没有提过册立之事,臣子们也都知道前翻皇上已然做出了让步,如今再掀这圣上的逆鳞,那就是找死。
李诞本来对沈昱甚为器重,他是丰都旧臣,又在枢密院效职数年,当时南渡追随李诞的臣子本就不多,沈昱却鞍前马后无一事不竭尽全力,让当时落魄的李诞非常感动。后来沈昱做了同签枢密院,更是对他信任有加。然而朝堂上的事情素来复杂。这也是林墓虽为沈昱学生却并没有出仕为官的原因,林墓的舅舅梁自道不希望林墓卷入纷争,沈昱似乎也不希望。
自从木法沙攻破丰都的消息传入乐安,褚皇便脸色阴沉,特别是对枢密院甚为不满,不久他也旧病复发,身体虚弱,这时便有人上奏提起立国本之事,这个人竟是沈昱。他的理由非常简单:纳兰崛起,江山不稳。
李诞是经历过外族灭国的惨祸的,这个一直以来被隐而不谈的棘手问题,一下子被抛到了台面上,朝野之中一片肃杀,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地作壁上观,随时准备迎接君王的震怒。皇帝却并没有暴跳如雷,甚至都没有像以往一样拒绝,就在大家以为皇帝终于要有立褚之意,开始蠢蠢欲动对这件事情推波助澜的时候,突然一本折子被递到陛下面前,是弹劾同签枢密院沈昱通敌卖国。
通敌卖国乃是重罪,如若做实,虽不至于诛九族,抄家处斩定然难逃。自然不能仅凭御史的两片嘴说说了事,没有调查和审问,就算是皇上也不能轻言定罪。谁知这时有人说出沈昱两年前秘密出使纳兰,图谋不轨。又有人说沈昱一年来曾多次秘密出境不知何往,皇帝此时并不作声,迟迟不批收审的文书,似有庇护之意,却又高深难测。
朝中多有议论,说沈昱劝说陛下立褚,是为了讨好拉拢未来褚军,历代皇家最忌这些,旁人唯恐避之不及,都不敢再提立褚的事情。可是这个时候,沈昱却偏偏不知收敛,反而又上一表,言辞恳切,力劝皇帝立褚。陛下本就对他有了疑惑,紧接着台谏再上数表,不但历数沈昱叛国罪状,指责他别有居心,假借立褚,结党营私,动摇大褚基石,实属国贼,恳请皇上罢免沈昱。皇帝最终下旨,罢免了沈昱的职务并将他收监下狱。
“老师出使纳兰,明明就是陛下的密旨。”
“这个时候,陛下怎么可能承认呢!更何况参他的奏折中还说他私自去了燕都。咱们与燕国水火不容,每年岁贡压得百姓不得喘息,人人恨燕贼入骨,即便缴纳岁贡也都是在边境附近交割,更何况,自纳兰禾汗攻打燕都,朝廷便停了岁贡,怎会再派使节去往燕都?”
听到这里,林墓心头一惊,不错他在北郡城门外看到的的确是自己的老师沈昱。
“这定然也是陛下的旨意呀!”
“这个自然是,但是陛下怎会承认呢!”
“既然如此机密,这件事情又怎么会被御史知道,还写在了弹劾的奏折里呢?”
梁自道无声地摇头。是了,现在看来,自然是有人用心陷害,可是怎么看却都不像是皇帝所为,然而想起周彤过江送粮,林墓心中也不免唏嘘,帝王之心深不可测。
“看似陛下多有庇护之意,只是因为御史死活不放,可是御史又是从哪里了解到这些秘密的呢?”
皇帝有皇帝的算计,外敌环伺,拉一个打一个,暗底下再支持一下被打的那个,这样的平衡之术的确放不到台面上,虽然在林墓的印象中御史们一个个都是表面道貌岸然,肚子里诡计多端,然而说到底他们也不过是工具人,他们做事也有他们的目的,如今他们一定要至沈昱于死地,不知道是谁的意思,难道真的是褚皇对沈昱下了杀心?
“可是,满朝之中难道只有老师一人提议立太子吗?”
“并非只有他一人,开始这些人也有些声势,后来迫于形势也都偃旗息鼓了。”
“反对的人可多?”
“这一次非常奇怪,反对的声音也并不大,朝中要害的人物都不置一词,仿佛哑巴了一样。历代立褚都是纷争无数,我朝竟然如此奇怪。”
林墓不敢揣测,难道又是这个皇帝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只有老师一心为国,却不得君心?
“舅父……”林墓想问,自己如何才能救出老师,可是如今梁自道都要禁足在家,足见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他又何必在这个时候为难舅父呢。
梁自道却慈爱地看着林墓,似在等待他往下说。
“我找到我阿姐了。”林墓的声音有些低哑。
“你找到夕儿了?”刚刚还暗淡的眸子一下子闪烁起了光彩。
“嗯。”林墓点点头。
“她,她在哪里?”梁自道问的犹豫,如果林夕跟着林墓回来,自然会一起来看他,此时不在,定然是有缘故。
“阿姐,她,已经……没了。”林墓的声音更小。
“你,你说什么?”梁自道一下子坐了起来,一把抓住林墓的肩膀。
“舅父,说来话长,我慢慢告诉你。我阿姐有个儿子,我已经把他带回来了。”
“啊!”梁自道身体一虚,抓住林墓的手也松了。是了,林夕渺无音讯十几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有一个儿子难道很稀奇吗?可是每每看到林墓,他就想起他死去的妹妹,想起失踪的外甥女林夕,心中就仿佛什么东西搅动一般的难受。“他在哪儿?”
“我们一路奔波,他也累了,晚饭的时候我把他带过来见你。”林墓扶住梁自道的身体,舅父的确是病了,刚才抓住他的手都没有那么有力了。他心中琢磨,还是要想办法劝舅父看看大夫。
林墓原先在府中有自己的屋子,忠叔将小安和莫语安置在他旁边的一处小跨院里。小安的确是累了,屋子还没收拾好,他就在林墓的床上睡着了,这一觉就睡到了日落黄昏。
等到晚饭时分,林墓拉着他的手往梁自道的院子里去。
“舅舅,舅公是什么人呀?”
“舅公是舅舅的舅舅。”
“天呀,舅舅的舅舅呀!”小安把林墓逗的禁不住咧嘴苦笑。
看着眼前才不过他大腿高的小孩子,这么小就颠沛流离,身世这么可怜,还要取悦大人,林墓心中一阵酸楚。他想起他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头几年,身在襁褓之中,身不由己,恐惧,伤心,还有对于自己身体的无可奈何,交织纠缠,让他无所适从,夜夜难眠。幸运的是,他遇到了一对疼爱他的爹娘,母亲梁止钧温柔和蔼,对他极尽宠爱,从不鸡娃,父亲的确是有点鸡娃,却因为爱重妻子,对他这个唯一的儿子也是严厉中带着五分的爱怜。姐姐原本是有些挑剔傲慢,可是后来他知道,这些都是表面,阿姐甚至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护着自己。
他轻轻抚摸着男孩儿脑后后软发:一定要好好抚养眼前这个小家伙,不让他缺少一点点的爱。
“这,这就是……小安?”梁自道激动地抬起手,把小安的名字叫的很大声。
小安毕竟出身燕国皇族,这一年来见识过各种人物,并没有像一般小孩那样怯懦躲闪,可是他毕竟是个小孩子,虽然身子没动,却掩不住心中畏惧,整个身体僵硬地立着,一双酷似林墓的大眼睛望着坐在罗汉床上的老头。
林墓蹲下身,揽住小安的腰,柔声道:“这就是舅公,叫人呀。”
小安垂下长长睫毛,好一会儿小声叫了一句:“舅公。”
“呃,呃……”梁自道的眼泪差点儿掉下来,想要伸手去抱他,却又有些无措地垂下。
晚饭吃得有些沉闷,林墓给小安夹菜,看他舞动一双硕大沉重的木头筷子扒拉碗里的饭,心中着实不忍,于是端起碗,拿起一支瓷勺想要喂给他吃。
“舅舅,不用你喂我吃饭,我阿娘说,饭得自己吃。”小安一边咽嘴里的饭食,一边费力地说。
是了,从小见大,林夕怕是个最鸡娃的妈。林墓把瓷勺递给小安,自己再给他做一双细小一些的竹筷子就好。
林墓怕舅父见到小安太过激动病情加重,用过了晚饭便带着小安回了自己院子。小安说累,于是林墓抱起他,谁知还没到住处已经趴在他肩膀上睡着了。
将小安安置下,林墓回到自己的房中。这栋府宅被赐给梁自道之前,林墓已经拜沈昱为师,平时,多半住在沈宅,回到这里的时间并不多。然而毕竟这里是收容他的一个家,这里有疼爱他的舅父。以前每次回来他也并不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同,可是,这一次他却有一种莫名的眷恋。想一想舅父脸上更深刻的皱纹和更加灰白的头发,他心中忍不住难受。不能再因为老师的事情让舅父操心了。可是,他一个毫无功名的庶民,要去求助谁来解救自己的老师呢?想来想去只能想到周彤。
第二日一早,匆匆用过早饭林墓便出了门。他走在路上,心中盘算着见到周彤如何开口。昨日听舅父说,周彤新晋升了刑部司,正好是他的管辖范围,却不知是喜是忧。
到了刑部的办公衙门,林墓找人通传,回来的值侍却说周彤并不在刑部。林墓打听了周彤的住址,到了他住的地方又是扑了个空,应门的仆人说老爷不在,根本连门都没让林墓进去。
到这个时候林墓有些明白,哪里是不在,十有八九是不愿见他。难怪他一提周彤,冬伯就不住地摇头。想到这里林墓心中也生起气来,周彤与老师吵翻了,即使意见相左,毕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难道他就能如此绝情,见死不救吗?林墓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昔日谦和温顺的师兄竟然变得如此冷血。
找了一天的人毫无收获,林墓在街上乱逛,直到暮色降临,他才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卫国公府。远远看去,国公府依然大门紧闭,昏暗的天光之下仿佛一道黑漆漆的暮霭,让林墓心头平添了沮丧,脚步更沉。
“公子,公子”
突然耳边传来细小的呼唤声,林墓开始并不在意,可是随着他的脚步,声音越来越急促。他转头,昏暗中,墙根下的一棵老树旁探出半个身子来,声音是从那半个身子发出来的。
半个身子伸出一只手,使劲向林墓招了招。林墓自觉蹊跷,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
“公子,你可是林慕公子?”走进了看的清晰,说话的是个小孩,衣衫褴褛,多半是个乞丐。
“你找林公子干嘛?”林墓不答是,也不答不是。
“你且说是不是?”小乞丐有些着了急。
“嗯,你找我做什么?”林墓瞪着他。
“有人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说着话,小乞丐从怀里取出一支短短的竹笛。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读者的回应,写的好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