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墓大惊失色,正欲抢上一步,却见那瘦小身影手中金光刺目。“你过来,我就杀了他。”
原来是个少年,说的是褚国话,却很是生疏僵涩。林墓只觉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心中惊骇,脸上却不敢露出半分,开口说的却是燕国话。“你是住在这里的吗?我们以前也住这里,只是过来看看。”
少年听到林墓说话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可是拽住小安的手并没有松开,只是警觉地打量林墓。
“我们只是在这里看看,这就走。”林墓的声音里带着些祈求。
少年依旧不开口。
“小哥哥,你抓的我好疼呀!你放开我,我给你桃花酥吃。”小安突然开了口,说的居然也是燕国话。真是个聪明孩子,林墓心想,转念,是了,他本就是个燕国人。
“你们是什么人?”少年终于开口了。
“我们以前住在这里,今日路过,只是进来看看。”林墓瞪着少年的手。
“你们不是纳兰人?”
“我们哪里像纳兰人?”
“你们是褚人,怎么会说燕国话?”
好好学外语很重要的,孩子!
林墓:“你是燕国人吧?”
少年一怔,随即警觉地打量林墓,然后试探地问出一句:“你们看完就走?”
林墓点头,心里说:我们现在就走。
少年抓住小安的手松了松,林墓的心也松了松。就在这时下边传来一个声音:“先生?你们在哪儿?”说的是纳兰语。
林墓心念“不好”,抢上一步去抓少年那只捂着利器的手,却不想少年紧张地向旁边一闪,尖刀正划向小安的后脑,林墓急了,另一只手捂住小安的头往自己怀里带。随即一脚踢在少年胸口。原来少年并没什么功夫,只是蛮力擒住了小安,林墓投鼠忌器,这一脚用了大力,少年被踢倒在地,一下子没能起身。
林墓将小安搂入怀中,往旁边退,华都也发现了他们的位置,窜上房顶来,拔刀就要刺那少年。林墓一时色变喊道:“住手。”
少年被刀尖指着,跌坐在地上的一片瓦砾中,林墓慌忙蹲下身从头到脚仔细检查小安,却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舅舅,你手流血了。”
“你,你叫我什么?”林墓蹲下身,惊讶地看着面前的小孩儿,突然一股柔软流过心头,他将宁令安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小安也心安地将头枕在了他的肩头。
少年果然是个燕国人,原来他是丰都城内府督知的儿子,名叫哲马,城破之时,逃亡中与家人失散。华都要把他送进俘虏营,林墓想到自己曾经的经历,不免不忍心,于是叫华都将他送去了军器司。
自从那日出行后,小安跟林墓亲近了许多。林墓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每天跑到小安的住处陪着他读书。自从盘龙岭受伤,林墓的身体一直不太好,总是咳嗽,每日陪着小安到让他心绪安稳,只是每日看到莫语依然是黑纱遮面,无喜无悲,却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
不久,木法沙终于率领着纳兰铁骑回到了丰都。
大军入城的那一日街巷上也是人头拥挤,丰都城虽然早已是燕国的城池,可是所住百姓一多半还都是褚人。褚人对燕国人一向心怀怨愤,可是对于从遥远草原而来的纳兰军人们并没有太多的感觉,木法沙自从入城以后极力安民,使得丰都城慢慢恢复了往日的生机。百姓本就是很容易满足的,有了生计出路,自然安定。相比于之前燕国人的知府横征暴敛,更觉草原人宽厚。所以当街迎接的人甚多。
然而,木法沙最期盼的人却并不在其中。林墓并没有出城十里,甚至都没有到宣德门外迎接他。尽管心里明白林墓这样做无非是不想以自己褚人的身份引来更多非议,但明白归明白,看不到人心里自然又是期盼,又是担忧,还多了几分嗔怨。自入城,一路一直沉着一张脸,身边跟着的托托丝毫不敢多嘴。
“元帅,先入行在还是……”已到宣德门,托托实在不能不问了。
丰都城内的皇宫已经被清理一空,改为行在,阿勒达西征,中原的最高长官便是木法沙,于是元帅办公的地方便设在行在中的凌霄殿。
木法沙面无表情,迟疑良久终于还是:“回府邸。”
身后众人低头,全做应答。众将官在宣德门前就地解散,各回各营,至于元帅,大家心照不宣。
刚入玉桥坊便看到远远的府邸门外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个身着白衣,宽衣广袖,发髻高束,根本不用看脸便知道那是何人。托托偷偷觑一眼元帅的脸,这会儿,木法沙已经变了另一张脸,嘴角上那掀起的波澜就仿佛是草原上欢唱流淌的河水。
“托托,你一路辛劳……”
“元帅体恤,末将就先走了。”身边仅剩的托托连忙告退。
端坐在黑马上的木法沙并不着急下马,看着眼前仰望着自己的这张脸,他真想俯下身狠狠亲上去。
“你还不想下来吗?”林墓笑着看着木法沙。
“你等了多久?”
“自你入城。”
“元帅,城门前的礼炮一响,先生就站在这里了。”多嘴的华都这个时候自然不能不彰显一下自己的存在。
木法沙并不下马,一只手伸向林墓:“上来。”
林墓刚把手伸过去便被一股力量拉上了马背。
“将军,你们去哪里?”华都只恨自己只有两条腿,追了几十丈,依旧没得到半个字的回答,只能作罢。
林墓只觉自己靠在一个坚硬的怀里,一身铠甲丝丝生凉,他扭头正对上一双含笑热烈的眸子,耳畔的风声让他听不见那人说的话,可是却能感觉到颈项间呼来的气息。
马儿在一处大门前停下来,木法沙将林墓抱下马。林墓心中嘀咕,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了小孩子了,要人抱着下马,可是这样被宠着感觉又让他根本无法拒绝。
“这是什么地方?”
“跟我进来。”
林墓跟着木法沙走进了大门,院子很大,里边的院子却不像普通人家的宅子。竹林小径,前面竟然是一处宽大屋舍,做寻常厅堂都显得太大了。林墓只觉得奇怪,又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里有些似曾相识。
木法沙拉着他进了屋舍,林墓禁不住瞪大了眼睛。屋舍中间是一个浴池,蒸汽缭绕,扑面而来的旖旎气息。
“这是……”林墓迷惑地望着木法沙。
是了,这里他曾经来过,而且很多次。当年还是褚都的丰都城是何等奢华靡费,不说达官显贵,即便是普通官吏商贾也是追求舒适,喜爱铺张,褚人爱干净,更是享受泡汤之乐,故而京中浴馆林立,宾客不绝。有钱人可单辟澡间独自享用,也可跟友人一同泡汤饮茶,享受畅谈之乐。没钱的人可入混堂,松松皮肉,也是难得的享受。
眼前的便是一处浴馆的混堂。当年林墓的父亲带着儿子到浴馆与友人相聚,他因为太过无聊偷偷跑到人家洗混堂的地方看过。至今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么好奇心重,难道就不怕长针眼吗。
想到这里,林墓只觉脸上发热,心中气恼:这个人好死不死的把我带到这里来干嘛?
“是不是觉得眼熟?这里原来叫思鱼渊。”好死不死的木法沙开口道。
思鱼渊,原来是这个地方,林墓对这个名字很有印象,他当时还暗暗取笑,思鱼渊,死鱼眼,什么破名字。可是父亲和他那些知己好友却颇为喜欢,说应了一句: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故而经常来这里。
木法沙拉住林墓的手,将他揽进怀里:“你身子一直不好,总是畏寒咳喘,有个褚人的医生说,常常泡汤会好些。”
林墓这么被环在结实的臂膀中,有种奇妙的感觉,浑身禁锢,却又坚实可依。就在这座思鱼渊,这种感觉竟然如此的似曾相识,只是那一次他浑身紧绷,害怕的要死,而现下有种被包裹的温暖。
“这里离府邸这么远,来这里泡汤岂不麻烦。”
“我们以后可以住在这里。”木法沙眼里多了得意:“我把这里买下来了,走之前让人把这里重新修缮了一下。现下便可以住人了。”
林墓纳闷地望着他:“为何……”
“住在你阿姐……,你总归心里放不下。换个地方,你能早些,忘了……”木法沙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林墓的心口有什么东西搅动的发酸,他仰起头,轻轻在木法沙的唇上啄了一下。却没有料到自己背上的臂膀一下子收紧,他整个人就落入了铺天盖地的炙热气息里。
林墓带着小安莫语一起搬进思鱼渊时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届时,设马已被枭首示众。被带回来的小皇帝也要被送去草原。阿勒达西征,木法沙虽然代行中原一切,却毕竟只是征燕大元帅,对于一国之君的处置依然需要禾汗的首肯。如今阿勒达远在大漠,来往通信不便,小皇帝留在中原毕竟是个不安因素,如果送到草原,便绝了燕国余党的心思。只是他还不过是个十岁不到的小孩,一向金尊玉贵,离开父母不说,如今国破家亡,被当作俘虏押解远地,一下子便病倒了,几日高烧不退。这样的情况,若是就死在了丰都,反而不必再北上草原,离乡受苦了。
林墓虽然不至于心狠到盼着燕国小皇帝病死,可是要他多怜惜也并不可能。谁知这个消息竟然被小安知道了,他竟然吵着要去看看。这一看,便坏了事,小安一回来便神色黯然,林墓心中惊觉,小安毕竟是燕国皇室,日后若要被人知道,这个孩子也是难保命运多舛,如今必须给他改名了。
再次提起改名,小安似乎没有当初那么抵触,于是借着搬到新宅,买了下人,宁令安便正式变成了林安。新宅不能再叫思鱼渊,于是门楣上挂着元帅府的横匾。
这栋院子很大,里边小院也多,为了叫起来方便林墓便起了名字,木法沙和林墓依旧住在一个院子,院子叫“旧林堂”,小安跟着莫语住在另一处,叫“书乐馆”。还有几处院子,叫“翠竹园”,“听雨轩”,等等。这些木法沙并不在意,偏偏非要林墓给泡汤的浴池起个名字,结果,林墓起了几个他都不满意,林墓只觉得又可气又奇怪。
“你什么时候这么挑剔了?”
谁知木法沙竟然跟林墓较劲,也不理他,躲在书房里自己对着林墓写在纸上的几个名字苦思冥想。
“将军,先生说你最近肝火有点大,让你喝点这个。”华都虽然一直跟着林墓,如今两个人住在一起,他便成了两个人侍从,他把一碗柑橘奶冻放在桌上。
木法沙好似没有听见,继续思考他的。
“华什么什么,玉子什么,日月什么,水云什么,什么什么什么……”华都瞄着纸上的字,一个一个地念,他认得汉字不多,念的丢三落四。
木法沙听他念的乱七八糟横他一眼:“你都跟了你们先生一年了,怎么连字都认不得几个!”
华都自觉惭愧,低头要走。
“等等,你觉得哪个名字好?”
“将军我都认不全胡,怎么知道哪个好呀!”
“你听着:华清池,玉子汤,日月潭,水云间,浅草弯,沉香谢。”
木法沙念完看着华都,华都眨眨眼:“将军,洗澡的地方还能叫的这么好听呢?我从小到大就在克鲁鲁河里洗澡,晚上闻着河边的花草香,顺着河水往下漂,比这个小池子痛快多了。”
木法沙被他说的也咧嘴笑起来。
第二天,一张纸摆在林墓的书桌上,上边写了三个字“皂角香”,林墓闭眼,用力想:他是草原人,他是草原人。
作者有话要说:木法沙:我们草原儿郎就是这么直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