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周彤后不久,木法沙便点齐两万五千人马挥师金徽台。丰都城诸事繁杂,又加上林墓受伤后一直咳嗽,这一次林墓并未随从,只安排新组建的军器司下属军器营跟随。
其实木法沙这一次也并不想带林墓,因为他另有安排。
“元帅,褚国使臣出城后并没有南归,他押运着大量粮车去了青江北岸。”
“不要阻拦,派人暗中跟着就是。”
“可是,元帅,他明显是另有企图,为何不……”托托紧皱眉头。
“他定然是去联络那些褚人义勇,如果没有策动投降的褚国旧臣也不必理会,毕竟咱们攻打金徽台还需要褚人相助。”
“是。”
木法沙率领的人马兵临城下,并不出乎设马的预料,他并不惧怕是因为金徽台不同丰都。金徽台城分三镇,金武,银口,铜阳,不但极其易守难攻,一城陷落,其余可逃,而且城池外被三条河流包围,攻击起来不易转换,金水河又穿城而过,与褚国境内的宏湖相连,宏湖浩瀚无边,一旦逃入便不易追剿。设马选在这里躲避不可谓不用心良苦。
木法沙此次征讨意在剿灭燕国,绝不能再留下余党。大军在金徽台西扎下大营,只有这里是发动进攻的方位,木法沙先派人将百台投石机架设完毕。
“明日一早列阵,我亲自督战,攻打金徽台。”木法沙在大帐中发令。
果然,第二日攻城的鼓声震天,随即投石机的轰鸣声压过了战鼓。乱石纷飞,城墙崩塌。城墙上士兵拼力抵抗,却哪里是纳兰军的对手,不过午后,金武城破。然而纳兰军冲入金武城中的临时行宫却没有找到设马和小皇帝。
有兵卒禀报木法沙,却不见木法沙有任何惊讶,他只命令将士继续攻打银口和铜阳两城,直至夜晚不停攻击。军令如山,将领们自然不能抗命,但是几乎每个人心中都明白,此时设马和燕帝早已不在城中。
城中无主,守城的军士自然没有动力,到第二日破晓,两座城池均已攻陷。虽然没能抓到设马,将士们还是为胜利而欢喜,一夜苦战终究精疲力竭,只盼能早些收兵。
天光大亮时,木法沙的大帐外有兵卒报信。一夜未见笑容的木法沙嘴角微动:“叫他进来回禀。”
“元帅,托托将军命我先行前来通报,设马和小皇帝均已擒获。”
木法沙满意地点头。
第二日傍晚,一队人马押解着燕国最后一位皇帝和摄政王设马回到了纳兰军大营。
“元帅妙算,如今燕国已灭,大汗西征归来,这会是他收到的头等喜讯。”托托拜倒向木法沙交令。
“江州可还配合?”
“他开始不愿,却也不敢当面回绝。他深知我军不善水战,自然也无从奈何于他。我说:如今设马苟延残喘,他如果逃入褚地,难道你还要好酒好肉招待他不成?”
“他怎么说?”
“他连连摆手。我又说:你还不是要拿他,如今我替你拿他不费你一兵一卒,只需派人将金水河支流的水堵住,再让我们借道江州,进入金水河的下游,一旦设马逃出便放水,他必然逃遁上岸,我自然就能擒住他。他依旧犹豫不觉。”
“他犹豫是忌惮纳兰人从他的地盘上借道,日后没人提起也就罢了,若是褚帝追究,他定会落一个私自通敌的罪名。”
“我说:我不过借道而已,如今纳兰大军势如破竹,即便攻下江州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呵,呵,你这样说,他就答应了。”木法沙冷笑。
“哼,好言相劝自是不行。”
“回到丰都,这件事情不要在林博士面前提起。”木法沙脸上的表情严肃。
“谨遵元帅之命。”托托低头,遮挡住眉宇间的忧色。
木法沙凯旋消息自然比大军回城的脚步快了多日。
“将军已经另外派人去了北郡传信,到时梅先……国师定会遣人进入大漠禀告大汗,大汗又得夸赞我家将军。”华都站在林墓的面前丝毫不掩饰小小得意。
“他说何时回来了吗?”林墓问完这个问题便有些不好意思。难道自己真的是想他了?
“信上难道没说?”华都故作惊讶,发现林墓瞪他一眼,立即小声哼唧:“传信兵说,他出发的时候,将军说十日后出发,算算,下月初就回来了。”
“正经的一点儿不知道,小道消息到是都清楚,我看你是太闲了,明天起,你上午去小安的院子里,陪他读书。”
“啊……先生,先生,你饶了我吧!”华都仿佛吃了个没熟的李子,五官都皱到了一起。
看到华都的脸色,林墓的脸上也愁云惨淡。小安便是宁令安,宁令是燕国皇族的姓氏,他自然打心眼里讨厌,可是他对宁令安说,以后他就不叫宁令安了,叫林安,这孩子当场就大哭起来。难为他还这么小就面对了父母双亡,如今连自己的姓氏也要被改掉,心中的委屈简直不可抑制。两个月来这个孩子对林墓这个从天而降的舅舅畏惧多过亲近,使得林墓终究不忍心再难为这个孩子,于是只好含含糊糊叫他小安。
小安本来性情不得而知,如今每日看上去很是乖顺,让吃饭吃饭,让睡觉睡觉,让读书就坐好读书,却半点六七岁孩子应该有的顽皮也没有。让每一个看到他的人都无所适从,只觉得自己是害他变成孤儿的罪魁祸首。
看着华都的样子,林墓叹口气:“唉,算了,天气热了,你陪我带着他去买几件夏衣吧。”
“是。”
主仆二人都是一副头疼的样子。
阳光明媚的午后,坐在马车上的林墓瞄一眼身边的小男孩。小安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对要去哪里,要去干什么,一点也不关心。
“小安,以前上街玩都喜欢什么地方呀?”
“……”
“小安,都喜欢吃什么零嘴呀?”
“……”
一个小孩子看上去倒像是一眼枯井,丢进去什么都没有声音。林墓心中说不出来的难受,他跟这个外甥没什么感情,更因为他是宁令齐的儿子,他的心中不免多了几分不喜。然而小安长得并不像宁令齐,燕人都是脸似银盆,眼大如铃,鼻高嘴阔,皮肤黑黄。小安却生的皮肤雪□□嫩,一张小小的鹅蛋脸,眼若朗星,鼻如悬胆,黛眉红唇,周正的像个小姑娘。弄得林墓有些不忍心多看。唉,看着真是眼熟。
马车到了东市,东市已经恢复了营业,然而终究在没有了之前的样子,与十几年前更加无法相比。挨着佐掖门的街口上,当年气势非凡的满星楼早已烧毁,留下来的空场成了摆摊人的天地。满星楼对面的点翠阁当年是东市里首屈一指的珠宝银楼,竟然还在,却人去楼空。
自从林夕身死,他一直逃避着没有上街,年少时的回忆总是刺得他心疼,可是如今终于见到了,只觉自己年幼时的风光再也找不到多少痕迹,人非物也非,心中不免更觉得凄凉。
霍地听见街边有人叫卖糯米鸡,抬头却见一个摊子上热气腾腾地摆着笼屉,原来到了吃糯米鸡的季节了。还没回神,旁边一个摊子上的阿婶叫卖樱桃果冻子。听到这些熟悉的名字,林墓禁不住嘴角动了动,有些东西没有了,可是有些东西始终还在。
“小安,要不要吃樱桃果冻子?”林墓躬下身望着小安。
这一回小安还是没有搭腔,可是圆溜溜的眼睛却一直盯着彩色斑斓的果冻摊子。林墓笑了。
果冻甜腻,却还是当年的味道。林墓又买了桃花酥,五香瓜子,奶酥芝麻糖,更没忘记糯米鸡,一包包提着,小安不愧是他的外甥,小吃街走下一圈,脸上竟多了活络的笑容。跟在一旁抱着大包小包的华都嘴角一撇,好不容易才把一句“爷俩吃货”咽到肚子里。
离开东市时已经将近黄昏,马车在路上走咕噜噜,咕噜噜。小安依旧正襟危坐,仪态端方的样子,林墓看着这个刚才才有点欢蹦乱跳地势头的小孩,这回儿又一本正经起来,心中不免想起林夕,当年阿姐看上去一本正经,循规蹈矩,其实心里比谁都胆大包天,这个小孩儿不知道是不是也是如此。
突然林墓想起了什么,撩开车窗地帘子对着外边赶着马车的华都喊:“去薪东门旁边的乌衣巷。”
当年林府其实是林夫人梁止钧的父亲梁甄的府邸,当年就已经是座旧宅,亏了管家打理,多少还算古拙清雅,此时,林墓站在这座宅院门前竟然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了。
林府门楣上的牌子早在十三年前就被人换了,如今竟是干净的连牌子都没有了。大门关闭却没有上锁,其实也根本不用上锁,从外边看,门上的油漆早已剥落,俨然一座废弃的院落。
“华都,你在外边看着马车就好。“
“可是,先生,将军让我……“
“这是我家老宅,没事儿的。“林墓的声音不容反驳。
林墓牵着小安的手,推开大门走了进去,华都只好坐在车辕上。
院子的格局没变,但是房舍已经破败,太阳西斜,院子里长满了荒草,林墓越往里走心里越是难受。
“你可别哭呀!“
林墓低头惊讶地望着脚边还不到他腰际的男孩儿,这个孩子竟然带着讽刺地安慰自己。
“这个院子,我阿娘带我来过。她也是你这个样子,还哭了。“
林墓的眼泪终于没有忍住掉落下来砸在小安的额头上。
“唉……“男孩儿叹了一口气。”你怎么跟女人一样爱哭,我阿娘的眼泪也掉在我头上。“
“这是你阿翁阿婆的家,我和你阿娘……“林墓说不下去了。
“阿娘说,阿翁和阿婆早就死了。“
林夕到是什么都不避讳,想来那时候就做好了跟丈夫同生共死的打算了,她可真狠心,当年就丢下刚满十岁的弟弟,如今连六七岁的儿子都不要了。想到这里林墓轻轻抚摸着小安的脑袋,不知道能对他说点什么。
“阿娘说,她住那边的院子,她弟弟住另一边。她弟弟就是你对吧?“
“嗯。“林墓对上小安沉静的目光,忍不住笑着点点头。
“阿娘说,你不爱上学,最喜欢出去瞎逛,叫我不要学你。“
“……“
“阿娘还说,你从小长得好看,还喜欢做各种稀奇玩意,女子的首饰都做得出来,说你要是个妹妹再好不过,可惜是个男孩子,将来就这么长大了可怎么见人。“
连这个都告诉儿子,林墓又好气又好笑,然而心中还是一热,阿姐从小对自己诸多苛责,两人总是拌嘴,原来她都是担心自己长大了不像男儿。想来她对小安也是严格教养,难怪小小年纪就是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
“小安,我带你去个地方。“林墓拉起小安的手转身往头进院子走去。
“啊,这里好高呀!“
登上前院厨房的屋顶,绕过堆砌的乱七八糟的各种东西,眼前一下子开阔起来,小安一下子兴奋地叫起来。“阿娘没有带我来过这里。“
是啊,林夕只有心情不好,或者心里有事情的的时候才会躲到这里来。她自然是不会带儿子过来。记得天宁节那晚,她就偷偷躲在这里,林墓本来躲在这里等着夜晚看皇宫宣德门城楼上的烟火竟然被阿姐撞上,那晚他俩一起站在屋顶上看漫天烟花,两姐弟从来没有这么和平愉快过。没过多久,便有传闻说燕使在都城里被刺杀,之后便是全城追凶,再然后燕国便发动了那场灭褚的战争。
林墓闭上眼睛,不想让这些记忆再次翻涌而出。谁知就走神的档口,只听咣当哗啦声,什么东西被撞倒摔碎。林墓心中一慌,睁开眼就找小安,小安正倒在一堆破碎的瓦砾中,一个一身破烂的瘦小身影站在瓦砾旁边。林墓急忙抢步上前要拉出小安,却不料,站着的那个人竟然一把拽起小安,不分青红皂白挡在身前。此时金乌西归,光线斜照在他的脸上竟显出扭曲的狠厉。
作者有话要说:林墓:我家小安才是第一男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