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黑下来,林墓依旧跪在两具尸体面前,一声不吭。有人来报,设马已经带着幼主从城南的东水门逃走。城中燕军未除,木法沙终究是主帅,无数要紧的事等着他处理。然而,眼前的林墓宛如一片寒风中的枯叶,随时都会陨落,他如何能够放手。他叫来了华都,让华都眼睛都不要眨地盯着林墓,再分给他四名近卫,随时听候调遣。
人都走了,屋中一片死寂。林墓只觉得眼前全是幻影,小时候他和林夕住在西南的锦城,父亲林焕是益州通判,童年时光,既有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惶恐,还有说不出口的尴尬,可是就在那个民风淳朴的地方,他也得到了很多从未体验过的童年快乐,也终于体会到了有个姐姐的烦恼。
那一年他们举家北迁,在招提寺借宿一夜认识了柳大人一家,却不想那一夜招提寺大火,有刺客趁乱潜入,他与阿姐跟柳大人的女儿柳朝云差一点就被刺客所杀,幸好官军及时赶到。就在那一夜他终于知道,平时对他诸多嫌弃的阿姐却可以舍命护他。也是那一夜之后,阿姐与柳朝云结下了友谊,来到丰都的几年,可说是岁月静好,自在安闲,除了读书枯燥,却是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然而,终究好日月不会长久。
他记得这间琴房,那时候两个女孩子常常就在这间琴房里切磋音律,讨论闺房小乐,却独独将他排斥在外,不让他到这里来玩。有一年,天宁节,柳夫人宴请官宦女眷,他借着还小,也跟去玩耍,阿姐又自己去了这间琴室,他气不过偷偷跟去,谁知却看到林夕衣裙凌乱地从屏风后跑出来,脸上还蹭了一块脏。阿姐说屏风后有老鼠,吓得她跌了一跤,话没说完就匆匆将不到十岁的林墓推出房门。
难道就是那一次,阿姐认识了宁令齐?宁令齐为什么会在这里?
林墓盯着地上躺着的男人,他闭着双眼,面色平静,仿佛只是沉睡,这个燕国人,毁掉了别人的家园,怎么还有脸这么心满意足,林墓的手指抠紧佩刀的刀柄。他不由自主地再望一眼男人身边地林夕,她嘴角含笑,闭目无声,似乎这个世界早已与她没有了关系。可是,我还在呀,阿姐,你怎么可以再丢下我呢?林墓地眼泪从眼眶里汹涌而下。
突然,哐当一声惊动了屋子里所有的人。
“什么人?”华都骤然跃起。
声音并不在外间,而是从内间传出来地,一声过后便再无声息。华都拿起一支蜡烛,轻手轻脚走进了里间。
虽然林墓的记忆里这里是一间琴房,可是如今却是一间卧房,外间充作起居,里间摆放床榻。里间里是一张四面木床,床幔轻垂遮住了床榻里面的一切。
华都小心挑开床幔,烛光闪烁,床上并没有一个人影。难道是老鼠?可是刚才的声音委实有点大,绝不像是一只耗子能弄出来。他又在床的周遭找了一圈,依旧毫无收获。
“先生,天色晚了,你该吃点东西。”华都咬咬牙,小心地问。
林墓依旧无声,华都心中着急,正想吩咐个人去找些吃食来,却又听到几声乱响,依旧来自里间。这一回他再不迟疑,带了两人直接冲进里间,撤下床幔,在床箱上四处敲打。
“赶快出来,别在这里装神弄鬼。”
依旧没有回答。
“你用刀捅捅床板,看看下边是不是有人。”华都提高嗓门。
突然床板下咚咚作响,一个细微地声音呼叫:“军爷饶命,我们这就出来!”
看到眼前站着地小男孩,林墓地眼中终于被注入了几分生气。
“你是……梁王世子?”
话音刚出,男孩子身边的女子便扑到男孩身上抱住他。“他是我的儿子。”
林墓这才打量眼前跪着的女子,她身形消瘦,一身黑衣,脸上遮着黑纱,只露出一双惊恨交加的眼睛。这眼睛怎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林墓:“你是什么人?”
“我是梁王府的厨娘。”女人的声音暗哑,似是故意压抑。
林墓双眼微咪:“他不是你的儿子。“
男孩子的眼睛一下子睁大,刚要张嘴,突然被女人捂住。
“来人,既然这个小孩儿是厨娘之子,就把他们两个都拖下去砍了。”
林墓的吩咐第一个惊到了华都,他呆呆地定在那里没动,木法沙留下的几个人看到华都没动,也都不敢造次。
“先生……”
华都的话还没有出口,女人已经抱住男孩,恶狠狠的眼神简直要杀人。
“你不是这孩子的母亲,你也不是府里的厨娘。”林墓的眼睛死死盯住男孩子。“他是梁王世子,宁令安。”
说着话林墓上前抓住男孩的肩膀要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女人疯了一般跳起,手抓向林墓的脸。林墓侧头避开,抬手抓住她的手腕。
“这样一双手,怎么可能是下厨做饭的。”林墓放开男孩的肩膀,一把拽下女人的面纱。
“啊!”女人惊叫,脸扭向一边,却还是露出一边脸颊上长长的伤疤,伤疤从嘴角而上一直穿过脸颊深入耳际,耳朵下方的脖颈上一颗红痣鲜红妖冶。
林墓一瞬间惊得目瞪口呆,口中喃喃叫出:“朝云姐姐!”
还没等女人反应过来,男孩子“哇”地一声哭得仿佛河堤崩塌一般。
宁令安就这女人的手喝了一口面汤,他抽了抽鼻子,眼角干涸的泪留下一道脏兮兮的痕迹。林墓去牵他的手,被他一缩躲开了,林墓柔声:“小安,我是舅舅。你阿娘是不是跟你提起过?”
小男孩睁着一双惶恐的大眼睛盯着林墓,既不回答是,也不回答不,好一会儿,女人轻轻拂过他的后颈,小声道:“是舅舅,王妃不是说你长得很像舅舅吗?你看看像不像?”
小男孩的眼里的光终于变得柔和了些,他看了看林墓,然后对着女人轻轻摇了摇头。
“朝云姐姐……”
“林公子不要这么叫我了,我现在叫莫语,是世……小安的嬷嬷。”柳朝云哑声道。
“朝……莫语姐姐,这些年我阿姐,和你都发生了什么?”想起莫语脸上狰狞的伤疤,林墓有些踟蹰。
莫语脸色阴郁不语,好半天终于说:“我和阿夕在燕人的军…营里险些送了性命,是梁,宁令齐救了我们。后来阿夕就……嫁给了他。”
莫语说的如此简单,林墓却鼓不起勇气细问。可是多少疑问依旧萦绕心头:你们是如何遇到宁令齐的?他怎会如此好心,偏偏就救了你们两个?
“阿姐为什么说,他们是在这里相识的?”林墓终于还是没有安奈住。
“因为,当年宁令齐曾经作为燕国使节来过丰都城。”
“他来过柳府?当年柳大人是枢密副使……”
“我父亲并未与他有任何瓜葛,燕国人早就对他虎视眈眈,意欲除他而后快。”莫语用一双愤恨地眼睛盯着林墓。
“可是……”
“我听阿夕说,当年她在这里等我,却遇到潜入府中的一个盗贼,她被胁迫放走了那个盗贼。”
“难道那个盗贼就是宁令齐?”
莫语点点头。
林墓想起,那一年天宁节前,他们来到柳府做客,的确是发生过这样的一件事情,但是当时因为府中宴客,诸事繁多,盗贼没有被抓住,却也没发现丢失什么贵重财物,于是就不了了之了。
天宁节是当年褚皇李勉的生辰,当年燕国使节来为褚皇贺寿,可是没等到归国却在丰都被杀,凶犯不知所踪,朝野震惊。最终导致燕国以此为由兵临城下,褚国城破亡国,褚人家破人亡。那是林墓不过十岁,虽然年幼却也记得清楚。难道那个已经死了的燕国使臣便是宁令齐?当年他竟然是诈死。
林墓袖中手掌紧握成拳。燕人早有攻褚之心,故意设计,其心恶毒。想起自己多年来亲人俱亡,无家可归,他心头的怨恨便汹涌而出。可是,他看一眼莫语身边的宁令安,这是他阿姐唯一血脉,也是他唯一亲人,同样他也是宁令齐的唯一血脉。只是幼子无罪,他怎么能知道十三年前的恩怨呢!
林墓咬了咬唇:“华都,你先安置他们住到其他院子吧。”
丰都城破,纳兰军大胜,设马带残兵护幼帝逃出,却在城外遭到褚人围堵,混战幼帝被杀,设马仓皇南去,纳兰大军进驻丰都城,如此河中尽归纳兰,燕国几近覆灭,只怕在没有力量与纳兰抗衡。木法沙严令士兵不可惊扰百姓,并贴出告示安抚民心,不过三日,丰都城内便平静了下来。而这一切林墓都不知晓,他终日枯坐在林夕自尽的那间屋子。
这里已经被华都找人弄成了灵堂,两具尸体都已装进了棺木,可是林墓却一句也不说什么时候下葬,葬在何处。
夜已深,木法沙站在院子里,屋门没有关,风吹的灯光瑟瑟摇曳。一个人影被拉得老长,更显得身形消瘦。
林墓跪在火盆旁,一张一张地将纸钱投入火盆。忽地只觉一个影子照在头顶,宛如乌云盖顶,随即影子蹲下身来,一件斗篷落在林墓肩头。
“夜里凉,怎么穿这么少。”木法沙带着磁性的声音在这静匿的夜里格外沉厚。
林墓没有理,继续烧着手中的纸钱。
“华都说你一直没有睡过,你这样身体受不了。”
林墓依旧不吭声。
木法沙跪下来,两手抓住林墓的肩膀。
林墓突然猛地推了他一把,凶狠地盯着木法沙咆哮:“你抓住我干嘛?如果不是你,我阿姐怎么会死?”
木法沙没有松手,依旧紧紧抓着林墓。林墓更加愤怒地挣扎:“如果我抓住了她,她就不会把毒药喝下去,我就还有阿姐,现在我一个亲人都没有了,你高兴了吧?我不想看见你,你滚!”
林墓扭头按住木法沙的手狠狠咬了上去,一股血腥味充斥在整个口腔,泪水流过他的脸颊,洒在木法沙的手背上,木法沙咬紧牙,没有抽回手臂。他用另一条臂膀环住林墓,林墓松了口,木法沙将他的头埋进自己的怀中。
“这到底是为什么?老天既然让我找到阿姐,为什么连一点儿时间都不留给我们,还要让她死在我的面前?还要让我看到她是为了那个害死我们爹娘的燕贼而死。”林墓哭的浑身颤抖。连日心中郁结的悔与恨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宣泄的出口,再也无法抑制。
木法沙什么也没说,只是任由林墓捶打着自己。终于林墓哭累了,倚着木法沙的肩膀坐在灵堂之中
“十三年前,也是这座城,她不告而别,我一直怨恨她丢下我,让我一个人怎么活下去,可是,她要怎么活下去,她为了保护我,根本就没打算活。如今,她临死,我都还在责备她,为什么跟仇人在一起,可是她不跟仇人在一起能怎么样?她可能早就死了,我连见都再也见不到她了。我为什么要指责她?我也配指责她!这个世界有没有天理,大褚那么多的男人要让女人去抵罪。”林墓抬起手狠狠抽在自己的脸上。
“阿衫!”
“你叫什么?你叫谁?”林墓抬起眼睛瞪着木法沙。
“阿杉,那时候你还是个小孩,你……”
“我不叫林杉,林杉早就死了,我的心里是三座坟,是我阿爹阿娘,还有阿姐的坟。我再也没有亲人了。”
“你有,你还有我。”木法沙拽住林墓那只打自己的手,声音里带着温柔的恳求。
林墓双眸通红,满面泪痕地看着眼前的人:“你?”
木法沙抬手轻轻抹去林墓脸上的泪水,可是泪水太多太急,他俯下头,将唇印在林墓的脸颊上,泪水流进他的嘴里,又咸又苦,他向下含住林墓的唇,轻柔地吸吮这唇上的泪。
或许是这几日几乎不见天日,又或许是被木法沙吻的太久,林墓只觉头晕目眩,随即双脚悬空被打横抱了起来。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放到床榻上的瞬间,便意识模糊了,他太累了,简直一刻也没有耽误就昏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马上虐完了,下章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