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月亮高悬,站在梁王府外,看着这一片残垣断壁,木法沙有些踟蹰。白天的时候自己是怎么了,即使生林墓的气,也不该说褚人都是胆小鬼。林墓什么时候做过胆小鬼。他忧心北郡百姓无粮,也是担心饥饿之下发生民变,好不容易占领的地盘再出现动乱。
月光下,残破的墙头突然晃过一个黑影,木法沙心中一惊,忙追了过去。梁王妃的小院已经烧的不剩什么了,院子里的秋千架勉强支撑在树下,黑黢黢的,有些瘆人。林墓走到秋千架旁,伸手摸了摸,那架子居然是铁做的。身后传来踏碎石子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依旧抚摸着秋千。
“我小时候生在锦城,阿姐最喜欢荡秋千,阿爹叫人用木头做了一个秋千架,她总是霸占着玩,后来架子不堪她的折磨,一荡起来就摇摇晃晃的,我总说要是铁做的就稳当多了,她就总对我撇嘴。”
“阿墓。”
“对不起,我不该说喀尔喀人和燕人……,我一向恨燕贼,要不是他们闯进丰都城,我也不会家破人亡。可是如今看着燕国的子民被砍,被杀,我就忍不住想起当年在丰都城的样子。说起来我还应该感谢梁王那个混蛋吧,他至少给了我阿姐一条活路。”
“阿墓……”
“我知道,是你护着我,我找不到阿姐,心里有气,就找你撒气。我说的都对,可对你不公平。人就是这样,仗着别人可怜自己,就……”
“我不是可怜你!”
木法沙伸手搬过林墓的肩膀,林墓转过头看向他,月光洒在他的脸上,都是泪。
“你又哭。”木法沙抬起手,用拇指轻轻抹去林墓脸上的泪水,可是抹了一层,又湿了一层。
他的拇指粗糙,上边还带着牛角扳指,刮得林墓脸皮生疼。可是,林墓一声不吭地任由眼泪流,任由他抹。
“有俘虏的燕人说,梁王走的时候,马上带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应该是他儿子,儿子在,阿娘也不会远。”木法沙低头柔声说着,视线一直没有离开林墓的眼睛。“你阿姐一定还活着。”
木法沙决定带兵剿灭一直不臣的东北丹东王,他带上的大部分的纳兰骑兵还有一部分的燕国降兵。如此,北郡城中的兵马所剩无几。林墓决定留下来协助梅光玄巩固青江以北新占据的地盘,同时设法联盟曾经反抗燕人的褚人势力。木法沙和梅先生都觉得这个安排甚为妥当,只是他在心里藏着一点点的失望。
天气已经凉爽起来,对于喀尔喀人来说,正是出兵的好时节。出发那日,天气晴朗,梅光玄带着一干人等送行。木法沙一身黑甲,威风凛凛地端坐在马背上。
林墓依旧穿着他那件广袖青衫,他没有骑马,清凉的风吹过,扬起他宽大的衣袂,更显得他玉树一般的身姿,木法沙看在眼里,心头微微一疼。
“将军,这是先生让我交给你的。”华都凑到木法沙的马前,一边将一只小小的蓝色包袱递上前,一边小声说。
木法沙接过包袱,轻轻一捏,里边都是瓶瓶罐罐。他抬眼看向远处一脸平淡的林墓,嘴角在黑色头盔下无可察觉的微微扬起。他提起马僵走到林墓的面前,就这么看着林墓,良久低头道:“多谢林博士所赠,费心了。”
林墓眼角弯弯,虽然有一肚子的话,大庭广众之下却有些说不出来。本以为木法沙会潇洒地策马而去,却不想他又含笑轻声。
“我身无长物,比不得林博士,只有一首歌谣,希望博士不会嫌弃。”
林墓吃惊地抬眸,纤长的睫毛在阳光下磷光闪动。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林墓嘴角抽动,满脸通红,身后的人群都是满脸困惑,只有身旁的梅光玄眼中藏着一层不易察觉的意味不明。这曲是那日在清吟小唱班悦榕所唱,其他林墓都不以为然,唯有这首他竟听的认真。想不到木法沙竟然记住了,而他这么粗糙的汉子竟然学会了。可是,出征在即,他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唱这样的歌谣,林墓真是哭笑不得,歌曲唱罢,他连忙拉住木法沙的缰绳,踮起脚尖,红着脸,努力压低声音问:“你跟谁学的,你可知道是什么意思?”
木法沙一脸得意,又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找了乐人问了,他说讲的是送别时不舍得心情的歌。”
哪个乐人说的,我弄不死她,草原人心眼实在也不能这么欺负,林墓看着眼前的这个傻瓜男人又好气,又好笑,真想给他的马屁股一鞭子,直接让他滚蛋。
木法沙带兵离开了北郡城,梅光玄终于从北郡西南面的棣州、莫州等地调来的粮食。他还广发文告,鼓励商人兴业买卖,农人回归田地。一时之间,本来人心惶惶,混乱不堪的北郡附近各州,竟然也很快安定了下来。然而因为木法沙带走了大部分的兵马,北郡的防务始终是很大的危机。这一日梅光玄派人来请林墓。
林墓当然知晓梅先生的意图,梅光玄希望能够与燕国境内原本就反抗燕国的褚人力量结成同盟。可是他为什么不自己亲自去做这件事情,反而要借用他这个褚国使者之手呢?如果说因为他是褚国人自带几分优势,难道梅光玄自己不是褚人吗?难道他怀疑自己掌握了燕国境内褚人与褚皇秘密结交暗语?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这些秘密都是自己的老师沈昱交给他用来保命的重要信息,梅光玄如何得知的呢?
“林博士可愿为老夫分忧呀?”梅光玄开门见山。
他是有多自信,就知道自己不会拒绝他?林墓心中暗想,嘴上却只能说:‘梅先生吩咐就好。’
果不出所料,梅光玄开口道:“青江北面的河中之地原本就是褚国疆土,这十几年来虽然归于燕国统治,却从未有过安宁之日,如今褚国与纳兰携手灭燕,他们自然翘首以待,然而,褚国远在褚江,眼前却有我纳兰,博士可愿从中联络,联手共同对抗燕国?”
听了梅光玄的话林墓心头一凛,“眼前却有我纳兰”难道梅先生早已不再把自己当作褚国人了?甚至如此泾渭分明,他于褚国是有怎样的过往呢?
林墓有些发愣,梅光玄以为他很是为难,于是继续道:“这些零散的势力只怕存活不易,定然缺少马匹武器。若是有人支持一定不会推拒。我许博士兵器马匹,只管给他们送去,他们自然愿意效力。”
“梅先生所言极有道理,可是如若他们问及我是何方代表,我有该如何回答?”林墓凝视梅光玄。
“博士只说自己是褚国使者,如今纳兰与褚国联盟,自然不分彼此,只要杀燕人就是同盟。”梅光玄并不正面回答,见林墓不语,梅光玄又道:“元帅如今东征,如若一时不能回转,只怕河中的形势倒转,到时,他便会腹背受敌,进退维谷。”
真不得不佩服梅先生的老谋深算,这么一句话比之前的一车话都管用,林墓拜服,即使他不在意梅光玄的死活,总不会害木法沙陷入困境吧。
很快,林墓带着一队人马和梅光玄所发昭告进入了青江以北的河中道。河中道位于河北道南面,进入河中便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中原便是由此而来。这里本是难得的良田,只可惜自去年纳兰大军入燕,各处燕军败退,百姓人心惶恐,四散逃命,多么肥沃的田地也只能荒着。果然不出梅光玄所料,留在燕国境内的褚人,无不痛恨燕国人的暴虐,只要有一点火星,立即燃起熊熊烈焰,早有民间力量自发举事,而他们所缺,正是马匹武器,林墓本就是个褚人,所到之处遍受礼遇,哪里管他带来的东西是褚国所赠还是纳兰国所赠。
有了纳兰国的助力,民间的力量很快壮大,原本那些虽然已经投降纳兰,却依然佣兵自重的燕国旧部也有些忌惮起来。然而因着梅光玄发布的昭告文书,两方终究还是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
一晃几个月过去,天已入冬,北郡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从北郡南逃的燕国小皇帝在青江南岸的丰都城重整旗鼓。丰都以南的蔡州防御使设马是宁令宗宪的妹夫,他自从知道北郡被围便打着保护南京的旗号,带领蔡州兵马驻扎进了丰都城,本有拥兵自重的企图,怎奈梁王宁令齐带着小皇帝投奔丰都。宁令淳再小,他也是皇帝,设马就算是他的堂姐夫,也是个臣子,他不得不俯首听命。
然而,宁令齐所带禁军似乎与设马的蔡州守军并不相和,两方势力互不相让。这本来对于梅光玄和木法沙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两虎相争,必然损兵折将,不攻自破。然而宁令齐却是个能忍让的,他将大半的禁军兵马调出丰都,驻扎在了青江北岸的东源县,东源县是盐河与青江交汇之处,青江渡口便在东源县的东侧,十三年前,正是褚国守将贪生怕死,临阵脱逃,才致使青江渡口轻易失守,丰都城很快陷落。如今梁王重兵沉于江北,如果想要攻打丰都凭空多出一个障碍。
“想不到,本来一件棘手的事情竟然能让梁王如此解决,真是不能再小看这个人了。”梅光玄将一杯茶放到林墓的面前,虽是夸奖,脸上却沉郁森森。
林墓皱了皱眉,他刚刚回到北郡,正要与梅光玄商议下一批的武器马匹何时送出。不想梅先生跟他说起了丰都城的状况。他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提到梁王,无伦是贬是夸。既然禁军驻扎东源县,那么梁王还会在丰都城内吗?阿姐又会在哪呢?
“林博士此番联络褚人义勇功不可没,之前许诺的武器马匹我已经准备停当,只等过几日路上好走就送出北郡。”梅光玄的眼眸中神色不变,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信。
“这是元帅的来信。” 梅光玄将信放到了林墓的手边。“东北大雪。”
话未尽,林墓心头一紧,他慌忙拾起手旁的信件打开。东北比北郡还要寒冷,早早地下了厚厚的雪,木法沙征讨丹东王的步伐却并没有受到风雪阻挡。丹东王丢盔弃甲,已经逃往巨水河了。看到信中的所述,林墓偷偷松了一口气。
然而,当他抬头看向梅光玄,却没有从这张脸上看到一丝欣喜。林墓看着梅光玄,他对这个比自己老师还要年长的男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无伦是在阿勒达面前,还是在旁人面前,他总是和颜悦色,带着一副云淡风轻的沉着,然而林墓只觉得他身上穿着一件无形的外衣,将他身体里一种森寒的气息包裹的一丝不露。
“这封信是半个月前收到的。”
作者有话要说:梅光玄:你是不是很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