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郡皇宫的仁政殿上,气急败坏的宁令宗宪将龙书案上的茶盏狠狠摔在地上,他两眼恨不得爆出火星。早在他还是汉王的时候,阿勒达就与他有过很不愉快的一次会面。
曾经阿勒达欲入都进贡,朝见轩宗宁令昙,那时整个喀尔喀草原臣服大燕,阿勒达却准备用兵西贡国,他的朝见并没有被同意,宁令昙派自己的弟弟宗宪在边境接受贡品。当时阿勒达仿佛是两军对垒,一身铁甲端坐在战马上,只是象征性地向他行了个礼,却没有任何要下马的意思,举止狂妄蛮横,气势咄咄逼人。宗宪的手下早已愤怒不满,然而看到阿勒达身后乌泱泱身着黑甲的喀尔喀骑兵,宗宪软了,不得不忍气吞声地打道回府,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如今他已经做了燕国皇帝,如何还能受这样的侮辱,新仇旧恨无以言表的怨怒将他包裹的严严实实。大臣们也是议论纷纷,有人已经出班奏请,请皇上许他发兵喀尔喀草原,一举剿灭纳兰国。
一顿火发出来,宗宪平静了下来。他再次坐回到王座之上,微微喘息,却没有发声。
真的要攻打纳兰国,真的要用兵吗?想起阿勒达一身铁甲,满脸森然,杀气腾腾地端坐在马上,再想起空旷的草原上一望无际的黑甲骑兵,他就禁不住两腿发软,背脊冒汗。低头看一眼面前铺着黄色描金绣龙帷幔的龙书案,手指拂过雕刻着盘龙的龙椅扶手,那种光滑柔腻的感觉让他心生陶醉,这一切是那么的舒服惬意,他怎么舍得放下。罢了,罢了!
“众卿稍安勿躁,朕刚刚即位,国家动荡,百姓人心不稳,我们不可在这个时候一时不忍冲动,让人借题发挥。”宗宪顿了顿,感觉大殿上安静了下来,他才继续道:“更何况,我们大燕乃是文明上国,如何能够跟一个还未开化的野蛮种族一般见识?”
宗宪一句话说完,御座之下再没有人吭声了。
昨夜的一场雪后,草原一片雪白,宽敞的大帐里,阿勒达坐在首席,下边座无虚席。帐中生了炭盆,暖意融融,侍女刚刚送上了热气腾腾的咸奶茶。
“燕人也是马上天下,想不到如今竟然让宁令宗宪那个窝囊废当了皇帝,真是可笑。”
“燕人一向傲慢,咱们这样羞辱他们的使节,必定要生事报复。”
“怕什么,当年大汗一怒之下把贡品都带回来,那个宁令宗宪不也连个屁都没敢放!”
“他们若是发兵草原,又不知道要抢走我们多少牲畜呢!”
“他们何止抢走牲畜,他们杀了我们多少人。”
“自从大汗帮燕国剿灭了查马部,燕人已经好些年没有派兵来过喀尔喀草原了。”
“哼,要不是咱们每年向他们上贡数不尽的财宝和牲畜,他们怎么会放过我们。”
大帐里每个人都发表着自己的意见,争论之声此起彼伏。突然,一直坐在阿勒达右手边静静喝着咸奶茶的梅光玄站了起来,他一向慢条斯理,从不做激烈举动,此时的变化让帐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到了他的身上。
梅光玄面对禾汗,深深鞠了一躬,随后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大汗,燕人无道,多年来一直欺压掳掠我草原儿女。燕国皇室荒淫无度,上行下效,燕国官员奢靡腐败,对百姓更加是横征暴敛,早已失了民心。如今燕国帝位更换,汉王宗宪懦弱无能,正是长生天赐予我们的机会。”
阿勒达端坐在上微笑不语。
“大汗,梅先生说的对呀!”有人迎合梅光玄道。
“大汗,我们蛰伏多年,此时不伐无道,更待何时?”梅光玄继续说出了最后的意图。
话至于此,在坐一阵骚动,
“大汗。”忽地一个苍老的声音打破了骚动,随着声音一位老人站了起来,对着禾汗行礼道:“大汗,我这把老骨头在这片草原上也活了几十年了,我说一句,大汗可允许?”
大家一见这位老人站出来都停止了窃窃私语,原来是阿勒达的舅父伊德日。平素他并不多言,族人也都非常敬重。
“舅父请说。”阿勒达颔首。
“我们草原一直四分五裂,如今大汗统一草原,草原各部再不会你争我夺,一盘散沙,也不再被任意欺凌。我也是没有多少日子的人了,能看到这样的草原,也可以闭眼了。”伊德日有意顿了顿,继续道:“燕人蛮横无道,与我们喀尔喀人有着解不开的世仇。这是我们每一个喀尔喀人都不能忘记的。只是,我们现在不过几十万人,所有能征善战的勇士加起来不过十万,与燕国相比实力悬殊。还望大汗三思……咳~咳~咳~”老头说的激动,话音未落就剧烈咳嗽起来。
大帐中安静下来,伊德日说的一点不错,众人一下子从刚才的一腔热血中冷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阿勒达。
阿勒达站起身来,亲自走下王座,将舅父搀回落座,随即对着帐中众人朗声道:“军师所言正说到了我的心里。舅父所说燕国的军队的确是我们的数倍,然而,一年多前我曾见过他们这位新登基的皇帝,当真是一个胆小的草包。在咱们草原上有个说法,一群狼是不是能拥有更大的领地取决于它们的头狼,如若头狼死了,狼群很快就会消亡。如今燕国正应了这个道理,宗宪如此庸才,哪堪头狼只任。正是长生天赐予我们的大好时机,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是该向燕国人讨回欠我们的时候了,我决心倾全喀尔喀草原的勇士征讨燕国。”
此言一出,众人全都站了起来,大帐之中声浪沸腾,压抑了这么多年的仇恨终于爆发了出来。人群中,梅光玄微微含笑。
喀尔喀草原的春风轻轻拂过这片土地,冰消雪融,欢快的克鲁鲁河水涓涓流淌,草原上的蓝幽草,阿勒达的掌上明珠敏敏公主要出嫁了。阿勒达率领着全族跨过克鲁鲁河,穿过大漠,前往长城脚下的铁颜部,亲自给孙女送嫁。
林墓跟随着军器营,带着他们新打造的投石机加入了迁移的队伍。当敏敏看到木轮车上那一台台高大的重武在马队中间行驶,禁不住拉住林墓的袍袖直叫:“林阿哥,这是你做出来的?”
“是军器营一起做出来的。”林墓谦虚道。
“这回我相信了。”
“相信什么?”
“你真的不是阿姐。”
这是什么逻辑,林墓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喀尔喀的大军还未到达,铁颜部的首领忽里阿赤已经率领着族长们在几十里外迎接喀尔喀的禾汗了,两人许久未见分外亲热。
跟在忽里阿赤身边的长孙忽石帖有些不安地向阿勒达身后的队伍中眺望,少年时跟着爷爷去喀尔喀草原时还是个一脸稚气的孩子,几年不见已经长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看到自己未来的孙女婿如此出众,阿勒达满意地眉开眼笑。
铁颜部本来也是草原的一支,后来南迁,如今他们已经不再以放牧为主要生计,而是一部分放牧一部分耕种,冬日靠着收获的粮食和囤积的干草而生。他们已经弃了帐篷住进了木头盖起的房屋里。阿勒达依旧喜欢住在毡帐里,喀尔喀大军在离开铁颜部的驻地十里外扎下大营,
晚上在铁颜部的驻地举行盛大的宴会,为纳兰国的禾汗接风洗尘。草场上燃起篝火,烤全羊的香气飘散在夜风中。年轻人围着篝火跳起了舞蹈。
“林阿哥,你也跟我们一起跳舞吧!”敏敏拉着坐在自己旁边林墓,如同一只欢快的小鹰。
“我不会。”林墓苦笑。
“我教你。”
“我……哎……”
林墓被敏敏连拽带推地拉进了舞蹈的圈子,也跟着她同手同脚地跳了起来。
篝火熊熊,有一个人的心也跟这篝火一般烧灼起来。
“小王爷,您不是要邀敏敏公主跳舞的吗?” 卓尔罕躬身在忽石帖的耳畔道。
“多嘴。”忽石帖拧眉,他身体未动,眼睛却死盯着舞圈中笑得开心的一男一女。他从少年时,第一次见到敏敏,就喜欢上了这个热情率真的小姑娘,两人那时候还小,长辈们开他俩的玩笑,将来娶敏敏做妻子,他假装恼怒,心里却是甜丝丝的。祖汗为他定了亲事,表面上他是不能违拗长辈的意思,其实私底下偷偷激动了好长时间。再次见面,敏敏已出落得如此美丽,让他更加心驰神往,他总想着让敏敏多注意他,希望敏敏肯嫁给他不是为了长辈指婚的命令,而是也如他一般心悦着对方,他不光要敏敏把他看作未婚的丈夫,还要让她把自己当心上人爱。
谁知敏敏只是对他礼数周全,却对那个颇为俊美的年轻男子关照有加。今日跳舞亦是如此,本来想要邀请敏敏一起跳舞,竟然又被捷足先登,忽石帖的心中不免懊恼。
“小王爷,我打听过了,那人是个褚人。”
“褚人?褚人怎么会在喀尔喀草原?”
“想是禾汗的客卿,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跟着禾汗一起来我们这里?只知道禾汗对他很是礼遇。”
忽石帖撇了一眼卓尔罕,道:“禾汗欣赏天下英才,从不论出处,梅先生也是褚人,却得禾汗器重二十年。”
“是,只是不知道这个人有什么能耐,还得了公主的青眼。”
听了卓尔罕这句话,忽石帖的眉角不自觉地跳了跳,他随即站起身来,绕过面前的案几走向篝火边跳舞的圈子。
“林阿哥,你的手要抬高些。”敏敏拉起林墓的手臂举过头顶:“这样……”
“我还没见过不会跳舞的喀尔喀男儿呢!”一个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敏敏回头,却见忽石帖站在身后,见到自己的未婚夫,敏敏第一反应是有些不好意思,却把林墓的手拉的更紧了些。看在忽石帖的眼里简直是火上添了一把柴。
林墓并不知道说话的男子是谁,可是火光映衬下一张脸上的表情他却看的很明白,来者不善。他忙对男人颔首道:“在下的确不善歌舞。”
“不善歌舞也是无妨,不善骑射可就当不得一个男人了。”
“林阿哥是大褚人。”敏敏忙帮腔林墓。
忽石帖却似根本没听明白敏敏说什么,继续道:“明日我们举办骑射大会,你来比试一下?”
林墓看着忽石帖,有些哭笑不得,天下的男孩子都是人不轻狂枉少年,可是像这样动不动就拉出去比个骑射的,在大褚可没有遇到过,不得含蓄着点儿嘛。
“我们小王爷邀请你明日比试骑射,你是害怕不敢吗?”站在一旁的卓尔罕不怀好意地逼视林墓。
“忽石帖,林阿哥不是草原人,不用遵循咱们草原的规矩。”敏敏有些不高兴。
“听说大褚男人只会舞文弄墨,上不得马背,这也是咱们难为人了。”卓尔罕没有听到忽石帖的阻拦,继续道。
林墓看一眼敏敏,笑了笑正要开口,耳边却响起另一个声音:“小王爷兴致真高呀!说到骑射大会,正好大汗要送给小王爷一匹赤兔马,明日正可试试。”
几个人齐齐转头,来的竟然是木法沙。见到木法沙,忽石帖脸上立即泛起一抹兴奋,他少时在阿勒达的王庭见过这位蒙戈将军的风采,草原儿郎骨子里都崇拜强者,他对木法沙自有一份敬慕,脸上不由露出笑容:“蒙戈将军。”
“小王爷,公主今日初来,对这里都不熟悉,怕是不好意思跟这里的人亲近。既然明日有赛马会,小王爷是否愿意带公主一起去呀?”
“当然愿意。”不等木法沙再说下去,忽石帖迫不及待地应了,还偷偷瞄一眼敏敏,心中的高兴都写在了脸上。
“小王爷怎么也不请公主一起跳舞呀?难怪公主只能和娘家人一起跳呢。”
听到木法沙的话,忽石帖有些不好意思。他一个大男人,这么扭扭捏捏的,难道还要让人家姑娘跑来请他一起跳舞不成,忙答道:“将军说的正是我所想的。”
听木法沙这么说,本来有些生气的敏敏也变得不好意思起来,平素里她最是爽朗,此时不免变得有些腼腆。忽石帖想要上前邀她跳舞,却有些缩手缩脚。
木法沙瞪了站在一旁的卓尔罕一眼道:“你就在这盯着你家小王爷吗?”
卓尔罕心中自然不快,可是蒙戈将军面前他也不敢多话,连忙退下。木法沙拽了拽林墓的袖子,林墓哪里是个没有眼色的人,立即跟了他出了圈子。
草原的夜晚很是神奇,那边篝火熊熊,欢歌笑语,走出去一段路之后就变得四下寂静,只留下满天星斗闪烁。
空旷的天地里,两人骑着马就这么漫无目的地溜达着,也不讲什么话,前面出现了几垛堆砌得高高的干草。木法沙拉住缰绳,翻身下马。
“你下来。”木法沙一拉林墓的马僵。
“干什么去?”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林墓被木法沙这么揪着爬上了干草垛。
“你看到过这么多的星星吗?”木法沙慵懒地躺倒在草堆里,自在地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支起的腿上问。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看见过?”林墓盘腿坐在他的旁边,抬头望着天穹上一缀而下的银河。
“我去过大褚,那里的星星也很美,可是却比不上我们草原上的。”
林墓先在心里翻个白眼,随即心头又是一动,他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多看了两眼躺在旁边的男人。厚实的羊皮袍子包裹着他健壮的体魄,耳垂上的银环在星辰冥媚的光线里闪动着凌厉的银光。他并没有望向天空,一双漆黑的眸子正望着自己。
林墓不理他,从怀里掏出一只短笛,兀自吹了起来。悠长婉转的笛声让星空都有些摇摇欲坠。一曲吹罢,四周又回复了静寂,木法沙也没有出声,仿佛被那笛声催的入了梦。
好半天,木法沙问:“你的笛子是跟谁学的?”
“我师兄。”
“呃……”
又是好半天,木法沙:“你想家了?”
“我只是想起,年纪小的时候,白天我背不出书来被老师责备,哭的伤心,师兄夜里带我跑出去逛夜市,一吃起来就忘了难过了。”星光里,林墓嘴角挂着一丝甜腻的笑,那笑里又似含着苦涩。
“你,想你师兄了?”
“是你让我想起我师兄了。”林墓一骨碌站起来,对着前方大喊:“米酒酿圆子,酱肉包子,切羊头肉,清汤大馄饨……”
木法沙腿也不翘了,翻身坐起来。瞪着林墓,等他喊够了,小声问:“咱们回去吧,宴席应该还没散。”
作者有话要说:木法沙:师兄还真是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