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尚书,人已到齐。”
林玄商躬身进入挑开帷幕的马车,朱色官服将整个阴暗的厢内增添几分颜色。他仰头靠近背后的软垫,帘外长街热闹非凡,小贩吆喝得比平日里更为卖力,都为着夜晚的端午灯会提前作出声势来。他伸手挑开一块窗角,微微探出些脑袋往前看。捎带上的两个人齐头并进,他只能得见两个挺得笔直,随着起伏颠簸的背影。
沈鸿薛一手驭马,一手握住腰间别着的长鞭。路边支起一杆杆尚未点亮的花灯,烟火味道从街巷四面八方往他鼻息里涌,难得叫他犯了一次嘴馋。
在冀州时候,他吃不惯地方饭菜,清淡合宜的面条轻而易举超越过他前半生用过的所有山珍海味。
他盯着路边支起炉灶往锅里一把一把甩着面条的师傅,直到沸腾翻涌的水汽彻底挡住视线。沈鸿薛看不见东西,却还能闻见味道,跟着马蹄一路送他到宫墙之下。他留恋的被迫搁置在长街之上,再抬头时城墙巍峨耸立。他下意识伸手往腰侧摸去,从前熟悉的令牌不见踪影,只剩垂落的鞭尾扫过他指侧,粗粝的质感同老茧摩擦,默不作声的提醒了他一遭今时不同往日。
拦闸撤出,宫门缓缓推开,陆英朝一行人等抬手,所有马匹车辆停止在此,沈鸿薛将长鞭取下放回马鞍之上,跟在林玄商身后往里走去。
上一次入宫是为着黄靖煊,想不到如今死过一次,天翻地覆后再回故地也还是为着黄家。沈鸿薛低头跟在林玄商身后,迈过大殿前门槛进了内殿。
林玄商同林浣盈为血亲,且有官职在身,席位靠前。沈鸿薛同陆英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后,宴席尚未开始,后妃与李毓尚未露面。斜前方的人穿着一身鹅黄的衫子,头发少见的束了玉冠,黄靖煊将护腕收紧,同身边带着的随从讲着话。堂前虽大,但沈鸿薛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些熟悉面孔,人多难免嘈杂,他循着黄靖煊的方向继续朝前看,却没得见曾经总同他作对的左云谂的丞相爹。
左承淞当了这许多年丞相,不仅是李毓,就连先帝也颇为倚重,这样大的场面绝不会少了邀他。几月前丞相府中那场冥婚他未曾得见丞相夫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想来对两人打击不小,算是伤了元气。沈鸿薛回西津这些日子被地宫的事扰得神思紊乱,一时间竟忘了上门瞧一瞧故人的近况。
舞姬拂着衣袖从门口缓缓进殿,抱着琴的乐妓端着凳子在底下落座。穿着宫装端着菜肴的宫女鱼贯而入,沈鸿薛偏回头来正色,大门被人推着合上,太监从角落里扯着嗓子尖声报起名来,其中一道最响亮。
“皇上驾到!”
沈鸿薛同陆英几乎同时往下跪去,一只手垂落在身侧。他将落在地上的衣角掀了掀,余光里瞥见陆英攥紧的拳。
沈鸿薛微微抬起头,正前方龙椅之上坐着的人从笑谈之中回神,回头往堂下看去。
他的容貌本没什么变化,沈鸿薛见过的男子比女子多了太多,李毓大他八岁,外貌的差别却微不可查。数年来的养尊处优金尊玉贵让年岁并未在他身上留下许多明显的痕迹。沈鸿薛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从未觉得他有什么变化,而如今半年不见,他知晓一切,再来见他时便莫名觉得多了几分装模作样的善良来。他见过了真正热忱的人,再见其他都觉得有种逢场作戏的滑稽。
“众爱卿平身。”
林浣盈在身旁婢女搀扶下落座。头边的珠翠轻摇,她作势抬手去扶,趁着衣袖的遮挡顺着对面的席位往后看去两个。林玄商坐在其中,同她找寻的目光恰好遇上。她看见自己许久不见的弟弟毫不掩饰的冲她露出个张扬的笑,林浣盈心里开心,但面上还得装好样子,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垂下手来,再转头面圣时已然神色如常。
宫中妃嫔无事不得出后宫,更没权利私自同家人见面,何况是身在朝堂的弟兄。林玄商一双眼睛几乎黏在林浣盈身上,直至堂上主位边的人端着酒杯起身。
不管是出于皇后的身份还是今日这良辰吉日,黄姝韫这几盏酒总是躲不过去的。堂下众人起身朝上举起酒杯,沈鸿薛手中空空,同周遭一道仆从一同行起叩拜礼来。身侧的人同自己一道往下跪去,脑袋低着却仍执拗的偏向另一边。
李春酲举起酒杯,裙摆大袖垂落到底,她微微仰头将酒液一饮而尽,趁着身边侍女上前搀扶的空隙同遥遥对视一眼。沈鸿薛无意瞥见,同许久不见的公主殿下意外打了个照面。她有些不悦的打量他一眼,旋即重新落座。
陆英从前是公主殿出来的人,同她相识不奇怪。沈鸿薛从前对这位公主多有听闻,却从无交集。李毓将她留在宫里,宁愿重新建造新殿也不愿在城内另造公主府,留下她来营造个兄妹情深的假象是表面功夫,更便于他监视控制才是其中真正目的。
李春酲的母妃原是前朝皇后,李毓生母家世不差但命数不济,留下他便撒手人寰。皇后膝下空虚,从小将他养在身边,一步一步助他往上才有了如今的日子。李毓用心经营这许多,其中大半都少不了她的助力。先皇病重独留皇后伴驾,待到后来李毓杀进宫里,再见她时已然只剩一具伏在床头冰凉的尸首。
他以太后仪仗葬了皇后,留下她唯一的血脉。但恩情回报他心中分得清楚,斯人已逝,留下的都不能沾着她的光享得到分毫。
沈鸿薛原以为他也对这妹妹有几分真心疼爱,现下认清了人心,却也拿不准这主意。李春酲的年龄已然过了殷州寻常女儿家嫁娶最适宜的时候,李毓却仍旧没有半点要为她寻觅婚嫁的意思。公主出嫁的嫁妆需命工匠提前数年精心打造,公主府需得重新修建,没个三五年断断做不出样子。他心里算着时间,宴席已然开始。殿中丝竹乐舞热闹,外面的天渐渐黑了,沈鸿薛抬头,趁着呈菜的内官入内时透过门缝看清些远处的宫墙。
日头西沉,余热消退。早就准备好的花灯星星点点亮起,透过高墙映出影子落进宫里。远处矗立的绝月楼安静,四处响起的歌舞乐声传遍了整座西津城,却好像半点也扰不进那座看似华贵的高楼。
祝焰撑着窗台,看见城中护城河上几座宽桥被装点一新,周围站着些穿着盔甲戴着刀剑的士兵。长街上尽是拥簇着挤着往前的百姓,手头大都提着盏染得正旺的花灯。他喜欢人间这样热闹的场景,可身边没了人又觉得没趣。祝焰不想触景伤情,为着一条同哪里都相似的街巷又想起些从前。他退回屋子里,刚要伸手去关窗,身侧的阍暝忽而嗡嗡作响起来,脱离剑鞘直直飞出到面前,剑尖直指向其中最大的那座横跨河流的桥。
祝焰眯起眼睛,原本只是零散站着几个兵士的桥头两侧忽而多出两队人马,将整座桥包围起来不许行人通行,护城河两岸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原应出现在宫宴上的黄靖煊不知为何出现在长街另一头,穿着一身显眼的红金色衣袍,身后的随从拎着两个大箱子吃力的同他一起向着桥的方向往前,趋势着两侧行人为他让出一条道路。
沈鸿薛背着手站在人群之后,矗立宫墙之上足以看清全城风光,奈何前方宫女太监以及一众人等挡去太多他看向外头的视线,他在人影的缝隙中窥见,余晖彻底消失的瞬间,全城灯光一片一片亮起,歌舞喧嚣进入一阵更高的沸腾,方才借口准备生贺大礼离席的黄靖煊出现在城中最显眼的高桥之上,向着城墙上的黄姝韫挥了挥手。
“将两侧的人都清一清,免得火花伤人。”
“东西都先拿出来吧。”
黄靖煊站在桥梁正中,一边帮着下属劝离周围拥挤的人群,一边同带出的家奴一同打开箱子取出准备好的烟花来。
冀州东西联通西域与殷州多地,最不缺能工巧匠与稀奇玩意儿。黄靖煊归来西津前偶然在街上碰见几个擅长用烟花做杂耍的班子,念想着黄姝韫生辰将近,正巧手头余留下许多尚未加工制作的火药,索性几块金子将杂耍班子带回西津来,同他们一起研制改良出这两箱烟花来,想给她个有脸面的生辰庆贺来。
他蹲在箱子前清点提前准备好的烟花,一片绯红绣花的裙摆从箱角擦过,紧接着便是一双制作精巧的舞鞋,伴随着金属敲击碰撞的声音从他面前经过。
黄靖煊抬头,一连串穿着舞裙舞鞋,头上簪花的舞姬提着花篮从原本围堵着的两侧桥头慢悠悠迈着步子踏上廊桥,一个一个在桥边站定。
“这怎么回事?”
“说是教坊司的舞姬,得了上头的话过来配合灯会庆典的。”
黄靖煊狐疑的扫过一圈两边站着的女孩,原本弥漫着水腥味的桥上被一股浓郁的香粉味道掩盖,他扫过一圈周围身着盛装的人,宽大的舞服露出女孩纤细的脖颈,泛白的钿粉一直敷进领口至前胸。她们面朝着两边,侧脸被两岸映到水面上的光映亮,勾勒出漂亮的侧脸轮廓,唯独眼睛都被一块黑色的布条蒙了个严严实实。黄靖煊原想多询问几句,却碍着李毓的情面不便再多说什么。全城灯亮,余晖暗淡,烟花要赶在月明之前升天才是最佳吉时。
黄靖煊拍拍手,守在两侧的军士里跑上前几个人抱起改良后的烟花筒子等待他一声令下。他望望身前身后,一条护城河从前至后贯穿整座西津城,几座桥横跨水面,两岸花灯将整条河流投影出鳞次栉比的屋舍檐角影子,每座桥上风光都同自己脚下这座相似,一串抱着花篮的姑娘,还有等待自己发令点燃,抱着烟花的下属。
长河缓缓流淌,水声被热闹的欢呼与音乐遮盖住大半。祝焰追着阍暝一路指引,好不容易挤到河岸边,他方才站定,桥上的人举起准备好的旗帜举至空中用力挥舞几下,风中猎猎作响的战旗飘摇,火星点燃引线,周围的人看着桥上人的动作捂住耳朵,祝焰却在硫磺味道彻底爆发出之前闻到那股熟悉的香气。
是地宫里的那股脂粉味道!
“嘭!”
“嘭!”
“嘭!”
一连串爆破的声音响彻云霄,震颤人心的动静接二连三在面前响起,升至云天的烟花在腾空的瞬间爆炸成千万束破散开来的金花在空中流淌着往下坠落,金黄炙热的色彩将整个陷入沉寂的夜空重新点燃,像极了一片烧过半个山头的森林,如血一般的火色渲染在整座城池之上,叫人分不清天地。所有人不约而同的抬头向上看,每一双眼睛里都亮起一朵火树银花。祝焰在瞬间的失神后迅速转头,天上千万般色彩被地上的长河机械的复刻入澄澈平静的水面,一朵朵火花在河面随着天上一同绽放,甚至泛出比上头更明显些的余韵涟漪。耳边是一浪接一浪的尖叫欢呼,祝焰在拥挤推搡中一点点靠近桥头,一捧捧花瓣脱离了女孩们的手往下坠落,被半途而起的风席卷漫天。飘飞的落红遮挡人的视线,祝焰不耐的抬手去挡,在拂去一片遮蔽眼睛的花瓣后看清桥上正中正卖力散着花瓣的姑娘的脸。
合欢不知疲倦的朝篮子里伸着手,将花瓣用力的往外抛洒。脚上的镣铐被裙摆遮掩外人见不得,自己却知道这可不再是祝焰曾经使过咒的那一副。她有些惶恐的看了看周围的女孩,企图用周围的热闹来平复自己心头的不安忐忑。
她不明白林玄商带着她们来此的用意,还特地松了手上脖颈上的链条,换成脚上这副轻巧的。合欢深吸一口气,伸手重新往篮子里摸去,却只摸到硬硬的篮筐。她下意识低头去看,见篮子里只剩下零星的几片,于是将篮子提起来朝着一边抖落。眼前的东西摇晃几下,在头顶绚烂的花火荧光中被映出几片飘动的残影。合欢没放在心上,伸手将东西挑出握在手心,然后重新探出身子去往河面上抛。下落的花瓣被投影至河面的花火一同染出更鲜活的颜色,合欢撑着手下围栏盯着最后几片被自己扔出去的东西,见其在落至水面的瞬间燃起一束晃眼的火。
她原以为是因为水面的投影让自己看花了眼,合欢抬头望天,身后的军士扔下放空的烟花筒,从身边的箱子里拿出最后一支来点燃。天上的烟火在绽开后迅速坠落弥散转瞬即逝,她迟疑的重新看向水面,却发现原本早已消失在空中的火花却好像在倒影之中被赋予生命一般在河面上疯狂生长堆砌,不知何时竟然蔓延满覆整个河道,堆积出一层一层如同画面凝固似晶石颜料般的模样,鲜艳到一种几近刺眼恐怖的境地,引燃飘落在河面上无数的花瓣,将整条蜿蜒城市正中的护城河瞬间引起爆燃。火光在在刹那之间冲天而起,天上的影子还在往其中不断堆叠,那些光影流星仿佛追寻方向般朝着地平线的方向陨落,又一星一点不约而同的汇入燃烧的河面。带着刺眼颜色的花火光影渐渐满溢出河道,开始有意识的凝聚,一点一点幻化作无数只挣扎而出的手,幻影之中尖锐的指甲在火中氤氲出血色暗红,带着难以抵挡的热浪往桥面上飞速生长膨胀,扭曲着肢体狠厉的向着桥边的人袭去。
“啊!!!!!”
人群里终于有人发现了河面上诡异的一幕,刺耳的尖叫瞬间从人群中爆发传染开来。祝焰被慌乱四散的人裹挟着往后,阍暝在瞬间震动飞起带着他瞬间脱离人群,河面上燃烧的鬼手越来越多越来越高,两岸穿着华服的女人尖叫着往桥中央退,慌乱中脚上的镣铐交缠牵扯碰撞,带倒一个接着一个,她们挣扎着想要逃离,从河面生长出的燃烧的手将桥的两边护栏全部击碎,合欢在惊恐惊惧之中方才挣扎站起,身后爬上桥的巨手寻找到对象,一把捏住她的双腿瞬间拖拽进桥下的火海之中。
翻滚的热浪火花在坠落的瞬间层层逼近她的皮肤,周围的手越发长大,甚至有了更分明的目标,一个个直直朝着穿着裙子的桥上的姑娘们袭去。燃烧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剧烈挣扎起来,混沌剧痛之中她一把扯下头上的头花,然后用力往胸前一拍。阍暝剑光一闪,将他往合欢坠落的火海之中俯冲而去,带着寒光的剑气扫过之处应声断裂几只鬼手,发出几声刺耳的尖叫落进火里,然后重新生长攀附起来。
“拉稳了!”
祝焰腾起阍暝往下奋力一捞,将坠落的人精准拉上脚下的剑。合欢惊魂未定,整个人尚未从生死一线的恐惧中回过神来就被祝焰拎着衣领往上腾空而起,扔上临近的一个屋檐便不见踪影。她颤抖着身躯抬手来摸过仍旧疼痛的脸,原以为面目全非,却发现不仅完好无损,甚至没出现任何的伤口皲裂。合欢撑着手下的屋瓦跪起身子往护城河的方向抬头一望,天上的烟火早就消失,漆黑的夜空反而成了对应地上这片无边鬼火的镜子,将满眼的血腥诡慾映照得一清二楚。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东西!”
沈鸿薛倚靠着身后的木门,原本无心观赏烟火所以静静的退至一边,烟火进入尾声,天上终于没了那些吵得他一颗心直跳的炸裂声。他刚要转身往大殿里退,远处此起彼伏的尖叫忽而传入耳朵,继而就是身边人恐慌的惊呼。他意识到不对,沿着宫墙往更远处无人的地方跑了两步,终于得见城中全貌。
原本热闹的护城河两岸人群化作鸟兽散,被撞倒的花灯闪着烛光落得满地都是。河中生长起看不清由头的怪物,正一个劲儿的往桥上那些身着华服的姑娘们身上扑袭,黄靖煊带着军士们从惊恐中回过神,拿起刀剑来奋力斩杀,却被那扑不灭的烈焰瞬间把武器熔铸成一捧铁水,连带着几个小兵被一同拖拽进河道之中。
一抹异于火色的银光从人群中飞身而起,幽蓝的色彩在如同炼狱般的火红中格外突出。他看见祝焰一手拎起一个姑娘离开火海,然后转头重新往燃烧的河面之中冲去。沈鸿薛等不及,正要往宫门之下冲去,却被林玄商从人群里一把拽住了手臂。
“干什么去?”
情急之中他来不及思索,做出这样违背身份的事恐遭人怀疑。沈鸿薛还没来得及想出应对的话,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巴掌拍开林玄商拽住他的手,按住他的肩膀将他往人群之外一推。
陆英一手拎过披风,一个眼神也没多给便带着东西往宫墙之下跑去。沈鸿薛愕然的看着她的背影,李春酲站在身后,不悦的皱起眉头打量一眼身边的林玄商,直冲着他的脸愠怒着开口骂道:“干什么吃的?还不跟着去救人?杵在这儿能讨到什么好脸色吗?”
刻着名字的令牌被她用力往沈鸿薛脸上一砸,他接在手中,“华熙”二字鎏金,在夜色之中格外醒目。他顾不得其他,先他一步下楼的陆英牵着马飞奔至此,马匹的嘶鸣在空旷的城楼之下回响。沈鸿薛不再犹豫,拿着令牌往下跑去。周遭各个随身侍从以及殿前侍卫见此情况各个面面相觑,李春酲回头,李毓从人群之中走至她身侧,唯一一块皇帝令牌取下,他面朝着那条燃烧的河,眼里同样被燃出一片滔天的焰。
“带上所有宫门守卫一同前去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