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焰回到绝月楼厢房时,天边的薄暮就快要突破笼罩西津连日的乌云,灵宝山山巅的云环绕起一整圈雨后初晴的光彩。撑伞对于大雨几乎只是个摆设,光地上溅起来的水都足够将下摆全都打湿。他带着一身的水汽,将伞斜靠在门框边,眼疾手快接住转身时碰掉的一盏瓷瓶。
屏风后安安静静没声响,他掂着脚往里走,只见床中间倒着个如同大粽子般的东西,沈鸿薛偏着脑袋,睡得并不安稳。
天亮后他便要起,绝月阁筛选已过,沈鸿薛表现出彩,指不定被分上什么样的差事。祝焰撩开衣袍落座床边,看着他身上的被子,又多瞧了几眼他被头发糊住的半张脸,最后脱了衣裳擦拭干身体,拣了个他没压住的枕头去了桌边。
沈鸿薛醒的时候,恰好就瞧见桌前曲着身子瞌睡的人。那案几不高,他枕着别扭,抱着枕头在怀里,支着手肘撑住脸,一个劲儿的往下点头。
他原是想等着他回来,再盘问盘问情况,却不想他去了这样久,沈鸿薛没等到人,自己反而撑不住睡了过去。天光已然大亮,他叠了被子起身到他身边,轻轻拍两下他的肩。
“祝焰?祝焰。”
他见着面前的人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向他,沈鸿薛估摸着时间,离去林玄商那儿还有些空档。他将寝衣衣带系紧,学着他的姿势盘腿起来。
“昨夜可是发现了什么?”
“自然。”他清醒得快,想起于雨幕中所见的那阵由一张张挣扎扭曲,哭喊着的人脸构成的青烟便没了倦意:“祭坛被妖道用来当做成神的工具,有人同他有勾结,此前就已送过去不少女子,取关节血来当做假装福泽的赝品。”
女子?沈鸿薛绕动发梢的手闻言一顿。他从前听闻的民间志怪中多以童男童女充作祭品,说是至纯至善的血脉才足以供奉神明,却从未听说过只用女子献祭的传闻。
“不知道为何只用女子献祭?”
祝焰将怀里的枕头遥遥扔回床榻间,伸展开来拉伸拉伸压麻木的双臂:“在江南时候你不也有听闻吗,人间大多重男轻女,屋里少个儿子能急翻了天,少个女儿反而觉得少了张抢温饱的嘴。不仅是好买卖,看似至阴至柔的血脉凑在一起却是媲美创世神力的,孕育生灵的力量,冒充福泽功德——”他敲一下桌面站起身来,往衣柜的方向走去。
“再好不过。”
灵宝观里那祭坛里不知送去多少人的性命,沈鸿薛想起昨夜那个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断了气的年轻姑娘,浑身上下被血糊得模样都看不清,死后还要受这样的屈辱苦楚。探清教坊司的念头甚嚣尘上,他沉默不言,起身更衣,推门往顶层走去。
“你且在这儿等我,林玄商要我上顶楼,想是终于有事吩咐。”
祝焰方才穿进一只手进那袖口,就被沈鸿薛一句话留在房门里。若是从前他必然不依不饶起来,哪怕是强跟也要跟去,今日却难得乖顺下来,不让他去他便不再耍赖争脸。
昨日收到林玄商传话时,他们方才从戏馆里回来不久。
简简单单一张纸,时间,地点,便再没有其他。沈鸿薛借着烛台将那东西烧成一把灰,心里明白,林玄商自上次交手后似乎颇为赏识他,不知是因为相似的打法还是自己身上哪一点特质引发了这小公子共鸣,这一次传话看似轻松,但绝不会是什么须臾过手就能了结的小事。
林玄商新上位不久,身边除了陆英再无人堪用,他急于在楼里,在朝堂上发展忠诚于他的势力,在本就风雨飘摇的新兴王朝里站稳脚跟,洗刷去他同他身处宫闱为妃的姐姐出于商籍的身份。
用人不疑,而背景干净的新人绝对是不二首选。沈鸿薛能力出众,又是买办来的奴材身份,身处高位的人只需略加赏识对待便能轻而易举换来一条不二的忠犬,林玄商急于启用他原因也在于此。
登上顶楼,沈鸿薛方才在门前站稳脚跟,面前大门打开,陆英面无表情将他从头打量到尾,最后回身领他向着屋内走去。
林玄商一身墨绿青衣,偏又系着条朱色抹额,风流浪荡的一身衣裳穿在他身上少几分轻浮,多几分俊俏。他见来人,从桌前起身,整个人一如从前那般明媚,沈鸿薛明白他笑面虎的本质,不被他这模样唬住,面上只是一派淡然恭顺。
“张宏,对吧?”他将手中折扇啪的一声收拢在手中,点着太阳穴回想出沈鸿薛那个信口胡诌的假名:“出手狠辣利落,这身武艺……”他绕着他身前身后走上一圈,又回到陆英面前,仗着高出一截的身材顽劣的用扇尖拍打两下她肩膀边缘。
“比你,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鸿薛还弯着腰,身边的陆英侧身来瞥他一眼,声音还似从前那般冷淡:“这世间比我身手好的人不在少数,没什么值得说道的。”
林玄商不回她,脸上的笑容渐深,扇子在手中绕出一个圈,他反手握扇,用它虚抬起沈鸿薛交叠在额前的双手。他站直了身,同面前身量相似的人平视。
“此番找你前来,自是有要事吩咐。”
林玄商从袖口中摸出一卷小小的图来,纸张上乘,图中星星点点落着鲜亮的颜色,他将图摊开在桌面,同身后的人招招手。沈鸿薛走上前,一眼就认出那图所画着的正是西津城全貌,连带着城门宫殿,街巷河流全都一清二楚。
“明日黄家小将军回城,你同我一道带队去城外迎接。”林玄商以扇代指,在他胸膛轻点两下,又移到图纸上正中那条最为宽阔的街巷上:“若有贼人出现惊扰车驾队伍,记住,留一活口,重伤却不可直接断了他性命。”
沈鸿薛猛地抬头,林玄商已撤开身去绕到陆英身边,远离桌边,也远离些他。室内纱帘垂落遮挡去外面正好的日光,让人昏昏欲睡,模糊许多人的面庞,也模糊去大半沈鸿薛的心。
他也是此刻才知晓这事儿。黄靖煊回城,本该是天大的好事,证明他经过画魄的疏导现已走出痛失爱人的阴影来,重新领兵出征回到朝堂。李毓身边可用的帅才没几个,黄靖煊这样几辈清白的忠良之后,新将之星堪用也算是解决现下将帅稀缺的问题。林玄商短短一句话,却让沈鸿薛一颗心听得如滚沸水。
什么人敢去公然袭击凯旋归来的猛将?
贼人是刻意安排的,留活口自然也不是为了留给黄家与大狱那边问出些什么来,而是掩人耳目,遮掩过去这一场显示君心的大戏。
但沈鸿薛不明白,黄家一心向李家这么多年,到底是和缘由让李毓非要大费周章做出这一场戏码来。
绝月楼的衣裳同禁军没什么不同,平日里能用到绝月阁的机会并不多,一旦出手便是大事。他们打着皇军的旗号便是彰显皇帝的意思,明日沈鸿薛的露脸,肩上便是担着李毓对黄家的安抚与拉拢。若是换做其他新官上任背景空空的当朝新贵或许他还能理解分毫,可偏偏是黄家,偏偏是黄靖煊。
他表情回转得快,林玄商刻意退后几步去看他神情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他点头答好,也没再多问,行了礼作势要走。
“等等。”
沈鸿薛面对着门,他不知晓林玄商心中所想,却知道大多掺杂着猜忌隔膜,此番这任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足以用来考验他是否口风严谨,人到底堪不堪用。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沈鸿薛知道这样的手段,从前不爱用人,自然不爱这些来回反复无趣的试探,但林玄商看来似乎很爱使这种心机,他如今寄人篱下,自然只能配合着来。
“你没有想问的?”
“奴才不敢。”他往前一步再转身,同上前来站在身后的人重新拉开一步距离。中间光影被屏风划分,他在阳,林玄商在阴。沈鸿薛眸光落在那道清明的分界线上,看它就好像看从前的自己。
“奉命行事便是最好的尽忠职守。阁主昨日说过。”
“哟。”林玄商不觉得稀奇,装模作样惊呼一声,觉得这人倒是里外如一的刻板:“记得这样清楚,看来是听进去话的。”
他懒得再同他周旋,摆摆手让沈鸿薛离开。门轻轻合上,他弯着的嘴角终于得以休息,陆英看他从门口走回,终于换下那张看得她浑身发毛的,鬼气的脸来,自己也松快许多。她走向正座边的木椅,腰间青鸟落枝样式的香囊随她翘起的腿来甩落身前。她端起一边的茶水来喝下一口,不动声色的将那东西重新拨弄到另一面来。
“自你从出宫来此,已过两年了吧。”林玄商反手撑着桌,两手压在那张精细的地图之上,其上成色极佳的玉戒被那图上点出河水所在的青绿映得更为夺目。他往陆英腰间一瞥,作势思考起来。
“公主明年便是十九,早已过了婚嫁的年龄。”他收回手来,故意凑至她面前去看她神色:“听我长姐说,皇上已在为她在朝中谋选合适的驸马人选。”
“要地位尊贵的,也要有才学实干的,容貌自然也必须能够匹配公主殿下花容月貌的。”
林玄商一向爱戳人痛处,招人恨和招人爱的本领都是一流。他知道陆英最不喜别人在她面前提公主,提从前闹得难堪的那点事儿,却非要一遍又一遍撤开她伤疤,要她忘不了她是如何被驱赶来这儿做这些见不得光的行当。
不为别的,他和她虽不是一路人,奈何都恨上同一家的血脉。这唯一的相似却足够引发两人之间的共鸣,将仇恨怨怼往同一处使。
他要陆英一直记得,这样才能留住自己眼下唯一的伙伴。
“闭上你的嘴。”他这伎俩屡用不倦,陆英瞬间垮下脸色来,手里的茶杯重重落回桌面,溅出一大滩水迹。她一把推开林玄商往外走,到门口却又停下脚步。
“你帮着皇帝做的那些勾当可得瞒好。”嘴里的话刺耳,却听不出半点讽刺的含义,陆英的前半生不算幸福,可遇到不少贵人,教会她待人真诚的好习惯,连威胁嘲笑听起来也颇有种给人忠告的诚意。
“你的长姐若是知道教坊司的事儿,还会如现在这般爱你护你吗?”她轻笑一声,头也不回的离了顶楼,将身后少年带着怒意的声音化作耳旁风,在迈出绝月楼大门的片刻消散成云烟一片。
林玄商握紧的拳在须臾后展开,他脱力往后一仰,就这样支着一条腿坐在地上,身后是林浣盈花钱替他安排置办来的桌椅,他靠着那桌腿,雕花抵在他薄薄的肩背上,就好像小时候瘦弱的姐姐将他抱在怀里,清瘦的手抵在孩童肉乎乎的身体上。
他不会认错,也不会回头。林玄商从小到大受尽了家里人的宠爱,唯独一个长姐敢拿着戒尺教他礼仪规矩,要他上学念书。
“姐姐……”他伸开手掌在面前,片刻后又虚虚握紧。
“清参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