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教坊司□□。
贺芜华手中捏着那片边缘毛刺的细竹片,拖着衣角穿过正蒙着眼练琴的一众乐妓,更远些的小台上,一群舞姬身边站着几位教学老师,手中虽没拿戒尺,面上的表情依旧不太好看。
外面传来打更的声音,时间已然熬过二更天。教坊司里灯火通明,□□甚至多点起几盏灯来,贺芜华听见后院传来些金属碰撞的声音,将手里的东西放下,迈着步子往隔开□□与习场的门去,掏出袖带里的钥匙来将那扇厚重的门锁紧。
乐声与训诫声从前方传来,沈鸿薛循着光亮的地方抬头,忽而被人蒙上眼睛。
教坊司□□点灯,这块开辟出的园子借着从里折射出来的那些光让林玄商得以看清擂台上的人。所有人眼上都已被缚上黑布,两个小厮搬来靠椅,他招手,两人退下,他自然落座在台子的正中间。
“拿上东西,送人上来。”
鞭子被人塞进手里,沈鸿薛抄起手来握在前胸。祝焰原本靠在最角落里,离人群远远的,自然也离沈鸿薛远远的。下午那戏他没听入耳半点,沈鸿薛几句话说得他气闷却无处发泄,空青云华不在身边,川莲需得留在神界留心着命簿的动静,他冲着沈鸿薛半个字也说不出口,狠不下心骂,连酸他几句也要拿捏着分寸,生怕惹人不愉。祝焰生平第一次尝试到这样的憋屈,一时半会儿消不下去咽不下口,只得一个人兀自憋着,憋了这大半日,沈鸿薛问什么都只浅浅答他,他原以为自己能再忍些时候,起码等来他的一句道歉,站在一边守着人,却突然看见几个穿着劲装的人上前将一群人连同沈鸿薛一起遮住了眼睛。他自是不知道绝月阁考核的规矩,刚要上前,就在影影绰绰的阴影里见沈鸿薛冲着他依靠的方向不易察觉的摆摆手。
沈鸿薛不是祝焰,绝月阁的规矩是他一手草拟办定,这场面这做派他再熟悉不过,只竖着耳朵听擂台上打斗的声音,或是兵刃相击,或是拳拳到肉的闷响与痛呼,他耐心在一旁等着,只待有人拉住他手臂往前拖去。
踩上两步梯阶,沈鸿薛站定,中间人依照规矩复述规则,鼻息里腾起一阵线香的气味,沈鸿薛后退一步,将手中鞭子绷紧,就要蓄势待发。
对面大约是个身形体量小的,沈鸿薛竖起耳朵只听得几声轻巧的脚步声从左前侧传来,他没有足够的耐心同对手盘旋纠缠,猜着那步伐离自己只剩最后一步之遥时一脚踹上擂台边的台柱,他借力凌空而起,鞭子瞬间脱手向着来人的方向凌厉的拍去,飞出的鞭条如同嗅到血腥气的毒蛇,吐着猩红的信子直直甩向那人的身侧。
“啪!”另一侧台柱被长鞭甩出一道破碎的深痕,却没有击中□□的实感。沈鸿薛早有预料,能进绝月阁的人若只是第一招便招架不住躲闪不及未免也太过草包,他回身收手速度极快,感知到面前袭来的剑风往下一横腰,单膝抢地滑跪至另一侧,灵巧躲过这一击。沈鸿薛起身片刻将手中东西快速换个手,利落转身又往面前一甩。这一番躲避回击动作太快,对方防御不及,大约是被鞭尾甩中腹部,失神闷声一个踉跄,鞭尾便已经绕上台柱之间的横杆,沈鸿薛借着鞭子的力往前一送身,用力将绕上栏杆的尾巴收回。他的动作诡慾难预,那人重新抬剑往身后扫去,沈鸿薛却已至他身前。他听闻动作的声音,直到确定自己赌对了方向,生了些挑逗的心,甩鞭落在他剑指的方向,一脚往侧边踏出,鞭子脱手瞬间重回他另一只掌心。沈鸿薛轻笑出声,面前的人终于得知被迷惑,却再也来不及反应,握着的剑被他用鞭子一卷一拉瞬间离手,金属落地的重响却没出现,沈鸿薛接住剑柄,剑尖直指他心口,另一侧收回长鞭对折逼近他蒙着黑布的眼睛。
“停!胜负已定,退场!”
沈鸿薛垂手,将手中剑一扬,对方或是被他这太过激进的打发给震慑到,剑一下落了地,沈鸿薛伸向脑后解黑布的手随着声音一起顿了顿,还没等他掀开来,林玄商起身,叫停了他的动作。
祝焰站在一边,他曾与沈鸿薛短暂交过几次手,也见过他一脚将人踹倒一剑穿心的模样,对他的身手与出手风格有个大概的概念,不过正儿八经摆弄起来倒是第一次。他知道他从前干的便不是什么利索差事,出手凶些狠辣些也实属正常,却没想到是这么个激进不要命的打发,边打边带着赌的意图,难怪弄出一身伤痕来。
鞭风横扫擂台几次扑到祝焰眼前,祝焰脸上的笑意随着他一次又一次主动的攻击逐渐变得兴味起来。黑布将他那张冷峻的脸遮过大半,只剩下尖挺的鼻尖与泛着点红的薄唇。在鬼界的将养下沈鸿薛胖了些回来,腰身变得紧实许多,将那身收束得紧致的衣服全部撑起。祝焰见过他寝衣半敞时候的身躯,更贴身上手摸过许多次,沈鸿薛越是流露出淡漠的表情,手上动作越是发狠,祝焰看他的眼神就变得更深。
落到别人眼里或许是招招冲着命门而去的击打,到祝焰眼里不过是透过皮囊看本质,越看越牵扯起几分□□来。
沈鸿薛长发随着动作摔到肩颈两侧,他正欲上前迎合要下台的人,却见林玄商一拍椅子起身而来,往台上走去。
他将小臂上护腕的绳带拉紧,不急不缓的绑成结,祝焰微微眯起眼睛看向他,从他脸上的表情中捕捉出些莫名的熟悉感。
那是欣赏与兴致混合在一起的打量,自己也曾无数次这样看向沈鸿薛。
“你叫……”
“张宏。”
信口胡诌的名字被他坦然说出口,沈鸿薛将握着的鞭子收束到身后,他肩背挺直,将落在两侧的头发往后一扬,脖颈边终于再没有了痒意。热气从衣襟领口透出,他伸手去扯动两下领口,想要更快的缓解这阵难耐的热,脸也被急速上升的体温蒸红,唇角泛着殷红的光泽,在夜色中格外动人。
可惜这整场的人只有祝焰能瞧见,几个小厮垂着脑袋,恨不得将头埋进脚下的土里。祝焰绕开排在自己前面的一行人,甩开衣袖往擂台边靠近,一阵风吹过,让院中人一齐打了个寒颤。
来自地府的阴寒不同于倒春寒,刺骨的程度远超想象。林玄商却好像感知不到一般,他活动两下手腕,迈开步子走进沈鸿薛,在抬头要碰上他被蒙起的眼睛时却被面前的人瞬间偏头躲开。
“尚书,我赢了对擂,现在这是合意?”
“没什么。”
林玄商退后两步,捡起地上方才那人没能拾走的剑,将一只手背在身后。
“同我打一场如何?输了也不算你的。”
方才那阵不同寻常的风吹得沈鸿薛心里也清明许多,祝焰鲜少为什么事犯得上这样的不悦,林玄商靠近他身边时他便猜到这一出。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正要开口答应,身后的手被一道冰凉突然贴紧。祝焰一手扣紧他手腕,另一只反手轻捏上他尚未被覆盖的下颌,缘着骨头线条磨蹭两下。
他凑近他脸侧,说话好像刻意喷洒呼吸,每一次冰凉都不偏不倚全都洒落在沈鸿薛唇角。
“若不能打死,至少打残个胳膊半条腿什么的,不然我可看不过瘾。”
沈鸿薛不知道他又发了哪门子的疯,不等他挣脱祝焰就已经松开手,轻轻抵住他脊背中下陷的沟壑往前一推。沈鸿薛顺着他的力走出两步,将鞭子又一次甩开,朝着林玄商站立的方向拱手作揖。
“多有冒犯,还请尚书见谅。”
林玄商擅鞭,这一场比试原本就欠下许多公平,为弥补沈鸿薛少一双眼睛的缺陷,他自觉退一只手去,将就着手上那把不称手的剑往后退出两步去。
林玄商不比那些刚进阁的小喽啰,沈鸿薛不清楚他的水平,最后还是决定先收敛些,不同上一场比试一般一上来便以主攻破防为主,他将鞭子绕上几圈手腕,在林玄商朝着他出剑的瞬间侧身一闪往他身前逼近两步。趁着剑追在身后的时刻将鞭尾往他脚边一甩,逼他退让出脚下的地盘,自己更加欺身往前些许,松开全部鞭身勾紧对角的另一个擂台柱子,一脚踹上身侧栏杆往林玄商身侧相对而过,堪堪错开他往自己方才落脚地方砍出的一记长剑。沈鸿薛重新落地,借这片刻的力一个回转将鞭子往方才剑尖划过的方向用力抽回,脚尖在转动时往前一探稳住整个身形。林玄商剑横眼前往下一弯腰,靠着腰腹的力量撑回起上半身,剑柄在手中转动一圈,他重新抬手往方才鞭横飞而来的位置毫不留情的甩出,却又一次扑了个空。沈鸿薛侧身往旁边一跳,趁飞舞的鞭上还残留着方才的余力又往其上倾注更多力气,横甩回方才的地方,同飞来的剑碰上个正着。两个人手头俱是一震,巨力碰撞之下两人步伐同时踉跄两下往后一撤。林玄商惊愕着硬生生被他化解开的一招,给沈鸿薛留下回击的空隙,他重新发力稳住手中的东西往前,带着劈天盖地的力道凶狠的朝着林玄商面目正中横去,他躲避不及,却也知道这一招若是不抵抗必定头破血流,说不定落个双眸失明,只好咬着牙用剑去引那摧枯拉朽的力道。鞭子灵活的缠绕上他手中的长剑,扣紧剑身的瞬间在锁紧的每一处留下几条泛着冷光的裂痕。
沈鸿薛最后确定胜局,被对面握剑的人带着鞭子一道往前带进一步,两人之间隔着缠绕着鞭条的长剑,如同林中被粗壮藤蔓攀附收紧到枯黄败落的树,又像蟒蛇侵吞口中猎物往腹中下咽,凶恶残暴侵入剑身每一寸,林玄商眼神近乎燃烧,露出的笑容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意味。他凑近沈鸿薛被遮挡大半的脸,声音落到他耳边。
“这样的身手,从前都杀过些什么人?许久不曾见血,你也会心痒难耐吗?”
林玄商自年后入西津这大半年,离了林场的广袤,流淌在他心头血里的野性无处撒欢,他需得压着性子,听朝堂上那些酸气言官指摘不得反驳,任由从前疼爱照拂自己的长姐受人口舌,若是依照他从前的性子,哪里还有这些人的活路。但今时不同往日,西津由不得他随心所欲,他肩上担的是一整个绝月阁,整个王都之后,龙椅之下最大的秘密。李毓是个不折不扣的笑面虎,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林玄商比谁都清楚。稚嫩的幼虎收敛起屠戮猎杀的本性,想要装模作样的做个猫崽子。
对血肉的渴望埋在他骨血里,在嗅到同类气息的瞬间被全部勾引而出。林玄商对方才致命的袭击置若罔闻,他双眼发光看着眼前的人,就好像看到从前拉弓射杀雄鹿的自己。
沈鸿薛心里只觉得倒霉,一炷香的时间里遇上两个脑子发热的疯子。他往后抽身一大步,一手利落扯开脸上的黑布。哪怕不转身也能清楚的感受到身后那股直往他身上缠绕的寒气。他看着眼前余热未退的林玄商,脸随着周身席卷过来的温度一起垮下来。
“奴才身份低微,不配同尚书言说玩笑。”
他将鞭子别回腰间往台下走去,手上的布条交还到台下的桌面。沈鸿薛不回头看台上仍旧盯着他不挪眼的人,径直朝着下面排列整齐的队伍末尾走去。
周身寒意终于在他回到祝焰身边的瞬间消散。他淡淡瞥一眼重新坐回正位的林玄商,收回视线直视前方擂台,没分给祝焰一个眼神。
“胳膊和腿弄断倒是轻巧,要误了事你我都赔不起。”
祝焰把玩起他的发梢,半个身子都倾靠在沈鸿薛肩侧,闻着他身上染上的线香味道,方才降下去的诸多不悦又被引出。他取下身上的香囊来捏在手里往他衣襟上蹭,终于引得沈鸿薛冷漠的一转眼。
“那便先欠着,事成后再卸了他。”
沈鸿薛想不明白如今怎么会是这个现状,一个二个的脑子都形同虚设一般只顾着自己痛快爽玩。一直到一对一对的人马终于比了个干净,林玄商打个哈欠,摆手要放人,最后还不忘往他站立的地方投来两下目光。
沈鸿薛擦着尚且垂落着水珠的发丝走进屋子时,祝焰正靠在门边等他。他打量一眼他松松垮垮的衣物,又想起方才他不太正常的言语,正要抬脚绕出一个圆圈来避开他,就被人一把拽住手往他面前拖近。
祝焰抬起手,沈鸿薛盯着他的那只手,原以为又要手贱来蹭他脸颊,却不曾想他一个错神,指间抚过他后颈与耳后,抵住易容的三根长针又往里用力推了推,引起一阵不适的痒,让沈鸿薛骤然皱起眉头来,看向他的目光里也多出几分恼火。
“你……”
他一句嗔骂挂在嘴边还未脱口,祝焰猝然抬起他下巴往上一扬,大拇指用力摁了摁原该藏着最后一枚易容针的位置。
“只有我能见得了你的真容。”祝焰的眼神带着审视,丝毫不在意沈鸿薛带着愠怒的眼神,他一寸寸扫过他五官,就好像用目光剐蹭过这副容颜的每个角落。
“即使没了现在这样貌,他还是那样看你,证明你有多讨人喜欢。”
沈鸿薛压着火闭了闭眼,翻过手来用手背轻轻甩上祝焰脸侧,发丝里的水随着他回身的动作落出几滴甩上他眼角。凉意终于让他的妒火消灭几分。沈鸿薛坐上床侧,一手撑着木板边缘,偏着脑袋将手中蹭湿的棉布放上一边的桌台。
林玄商发疯他情有可原,祝焰胡来他无法感同身受。
沈鸿薛想不通,不过是一场比试,怎么就惹出他那么大的火。林玄商同他交手的几招都没留情面,他赢得坦荡,还有什么不好?
“你到底在恼什么?”
祝焰从门边起身,行至他身前,沈鸿薛方才仰起头他便蹲下身,两手撑在他身两侧,将沈鸿薛的脸又细细打量过一遍。
沈鸿薛尚未发话,他倒先声夺人的叹口气,紧接着垂下头去。
“恼我自己。”
“若我再得天地爱戴些,哪里还能让你受这些劳苦波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