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不用去一趟?”
沈鸿薛将未干的头发用毛巾细细擦拭过,身上那股浓郁的血腥气一时半会儿还是消散不了。他倒也不算嫌弃这味道,只默默推开了面前的窗户。
祝焰正端着个白日里随手从小摊上买来的话本子津津有味的看着,正巧说到秀才赶考路遇狐狸化作的美人,别人嫌他瘦骨伶仃原本没想法,他却被美色所惑巴巴的往上倒贴。闻言从地铺上盘腿坐起,忽而被沾染上几滴沈鸿薛发丝里甩落的冰凉的水珠。
他又擦了擦头发,将湿透了的布料往旁边案几上一甩,靠着桌角坐在上方,居高临下看着他。
方才替他擦脸时,满脸的血痕,被黏腻液体糊住的一双眼睛。他轻轻擦干净他的眼睫,睁开是一片摄人心魄的美。
祝焰盯着沈鸿薛那张脸,脑子里挥之不去是方才他那冷漠却任他摆布的模样。
“鬼界还没出过敢忤逆我的人。”
他穿着寝衣,系带松松垮垮,沈鸿薛看不入眼,得了回应就站起身来,熄灭屋子四角点燃的几盏烛台。
虽说抱上个得力的大腿是件喜事,但沈鸿薛此刻才后知后觉感到祝焰的好。
他轻手轻脚掀开被子,书页关合的声音细细碎碎响了一阵。他等着动静消失,睁着眼睛,望着面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我做了第一个,是不是还算殊荣?”
“你知道就好。”
祝焰侧过身,在一片布料摩擦的声音里捕捉到一声细不可闻的轻笑。
他也随着不远处的人一同勾了勾唇角,手指默不作声缠绕起几圈那条红线。灵力奔涌而出,源源不断朝着沈鸿薛的身体里流去,而他全然不知,随着一阵汹涌的困意陷入深沉的睡眠,被祝焰的刻意遮掩轻巧的糊弄过去。
最后一缕灵力注入他身体,祝焰掀开被子,取下屏风后挂着的沈鸿薛那件大氅,在领口随手一系,推门去了院中。
他不急不缓的靠着石桌坐下,身上掩藏起的曼珠沙华气息冲破牢笼,毫无顾忌的溢满了整个庭院,将睡在水井里的小女鬼都吓醒,从井口里冒出个脑袋来看向他。
“睡你的觉,大人的事儿小孩别在这儿听墙角。”
小女鬼撇撇嘴,重新跳回井底,贴在岩壁上听外面的动静。
原本四下无云的夜空忽然黑了一瞬,祝焰眨眨眼,面前黑色云雾交缠流连,在他面前聚拢成个团,最终变成个手拿毛笔册录,带着顶乌纱帽的少年。
他将那支乌黑发亮的笔在手背上轻敲两下,朱砂色墨汁甩落几滴在青石板地,瞬间燃起一阵带着恶臭味的黑烟,徒留地上两块焦黑碎裂的砖石。
少年面色惆怅,多有无奈,那身黑红交杂的衣袍被风吹动衣角,两人身上同一种味道终于汇合,一时间分不清你我。
“殿下,此番你又要作些什么幺蛾子?”
祝焰等待多时,听他语调知道此事还有些说头,站起身来拍上他肩头,笑得春暖花开一片荡漾。
“空青啊,你当判官这些年,我也没给你惹多少麻烦吧?何苦一开口就这般诋毁我。”
空青见他神色,叹口气坐进他身边石凳。
“就是因为前所未有,所以才值得担忧。”他将笔与册录摆在他面前:“你来人间许多次,从未找过我。”
“究竟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还需劳你深夜里诏我前来。”
“也没什么。”
祝焰提起笔,将那线轧的黄纸册录几下翻到后方,只一眼就瞧见沈鸿薛的大名显眼的挂在最后一列,笔迹不同于周遭的鲜红,暗色几乎同玄色相近。
冤魂熟悉的臭味从书页里逸散而出,祝焰与空青一同皱了皱眉,抬手散了散周遭气息。
朱色笔迹随着他的动作覆盖上名册上的名字,徒留一道红痕。空青好奇的抬头看过来,却被祝焰啪的一声合上了封皮。
“不过划个名字,你告知我一声便好。”
他是鬼王,划个名字事小,只要空青不说,谁能知道那么大的牢狱里少了个人。
空青接回自己的东西,单拎起那一页来,透着月光想看清背后的字迹,尝试一番发现实在徒劳,最后还是乖乖收好东西,撑着脑袋看向祝焰。
鬼王大人不管有事无事,几乎从不登十八层的三宝殿。他一向矜贵,看不上十八层的烂地方。若不是空青在那里当了个掌事的判官,或许祝焰至今都未曾见过三头犬的模样。
空青听祝焰的话,也倒不是畏惧鬼王的绝对强权,只不过觉得欠他一个人情。
和祝焰不一样,空青这判官之位是他一手扶持上去,而非天选。
空青前身非人非鬼,更攀不上神,只是个小妖,好不容易熬到化形的百年大劫,却没能挺过天劫被雷劈得灰飞烟灭,灰溜溜的去了鬼界转世。
空青性格软,又不比人有三魂七魄,在鬼界受了欺负也只会默默憋着,直到偶然遇到从人间玩乐回来的鬼王大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帮了他一把。在晓得他真身后,祝焰沉默了会儿,便径直将他带去了幽冥十八塔的大门,顶了上一任判官的位置。
“他原是位将军,逗留这些时日是想等着原配妻子将魂魄养齐一同投胎,原就是做不得多久的。”他将桌上前人留下来的东西一股脑交到他手上,一一交代好用途,语重心长的对他说。
“好好用你这双眼睛吧,阴间比任何地方更需要你。”
至此,空青提起那支以血魂为墨的锁魂笔,就再没离开过十八塔的大门。背后的高塔宫殿重重枷锁锁着世间无数难以化解的罪恶血债,他只负责看着他们,将无数的过往都封锁进笔下的册录里。
祝焰去得很少,见他也不多,这番人间相见,空青始料未及,不由得对那个被他亲手抹除的名字感到好奇。
“不一样。”
他对他摆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空青看着他身上那件短了些,小了些的大氅,闻到一阵不同于曼珠沙华的杏花香,与祝焰原本钟爱的浓香大相径庭。
“神的名字,自然只能神来划。”
被划名字的神自然不知道这一切,祝焰花费一丁点灵力,轻轻松松瞒天过海,沈鸿薛醒时只觉得久违的神清气爽,整个人都得力许多。
天白近日受到的惊吓与震撼不少,连着好几日慌慌张张跑进后院里,每日喊着的话题都不同。
今日的语气除了震惊还多了些庆幸。
“昨夜吴秀才家里烧了起来,他大约是察觉到起火想跑,却没能出的来,听人说都烧成黑炭了……”
“真是罪有应得!他那么对小满,死了就死了!”
“小点声,小点声,别让小满听见了……”
“诶,你们说他死了,小满是不是就不用走了呀?干脆让她留下同我们一起吧?”
沈鸿薛适时的推开门,同院子另一角围在一起的几个女孩打了个招呼。见着他出房门,霜色先同他道了好,几个人来回使了几个眼色,最终还是她走出来,揪着手指问能不能留下小满。
沈鸿薛算盘早就摆布好,却没办法给她们个确切的答案,一切都得当事人自己来做判断。
“我去说!我去说!我去说小满肯定愿意留下来的!”
霜色一下跳起来,连带着头发上别着的珠花一晃一晃。身边的几个女孩同她一起点头附和,天白站在一边,小声的唤了句沈医师。
祝焰一出来就看见这般场景。
沈鸿薛穿着自己送的那身衣裳,同一群水灵灵的姑娘们站在一起,任她们嬉笑闹腾,脸上也浮现起几丝松软柔和的笑意。清晨天色正好,叽叽喳喳的声音不吵闹,反而显得格外有生机。
沈鸿薛点了头,霜色一溜烟往小满的厢房跑过去,身后跟着的几个医女连同天白一起追在她屁股后面,扒拉着门框凑热闹。
祝焰走上前,将沈鸿薛皱在一起的衣袖拉扯开。
“衣服都穿不好,看来当真是贵人,需要人服侍才行。”
“我以前不穿这样阔口的衣衫,不太习惯而已。”
沈鸿薛转过身来面对他,祝焰这才看见,他不仅袖口没理好,衣襟腰带都皱巴巴。他索性放开手去解系带,想从里到外重新理过。
沈鸿薛不出意料的反驳,两只手推来推去半天,最终以他认输为结局。
“青天白日对我上下其手,鬼王大人不觉有伤风化吗?”
祝焰的手绕过他脖颈,整理好肩头后又沿着胸口一路往下到腰,总算将他打理得整整齐齐。系带穿过他指间灵活的系成活结,他伸手拨弄了下垂挂着的那个唯一的钱袋,惹得穗子晃动交缠。
他不用抬头,能听出沈鸿薛并没有在责怪。
“偶尔伤一伤无妨。”
沈鸿薛那张漂亮精致的脸经过昨晚的休息终于浮现出正常人的血色,唇瓣红润,衬得他肤色更亮了些。祝焰看着漂亮的东西就忍不住上手,手心蹭过他下颌,骨骼的坚硬与柔软的皮肤交叠,无形中提醒了他沈鸿薛与自己同为男人的事实。
“沈阁主之姿千金难敌,我纡尊降贵尚且不足惜,何必在意别人眼里的风化礼教一说。”
沈鸿薛听着这话,原以为自己多少会有些无语,至少会有些嫌弃,但竟然都没有。
祝焰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沈鸿薛看他一眼,眼里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惊讶。
他忽然发现,大约是从前勾心斗角,背负包袱久了,这时候同祝焰,同天白霜色这些心思直来直往,心事情绪全写在表面的人相处,有种不易察觉但却格外舒服自在的活泛感。
因为这点从未有过的轻快,沈鸿薛顺着祝焰的话往下接了句“多谢你抬爱”,保持着这来之不易的好心情,冲着小满去了。
徒留祝焰一个人僵在原地。
“他……”
“他竟然……”
“他竟然没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