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正甫在府中煮茶。
他这些年老了,偏爱静心的东西。
今日是难得的休沐,帘下听雨,煮茶下棋,别有一番韵致。
总算不用思虑那些尔虞我诈明争暗斗的伎俩,也不必为家宅琐事烦心。
他正自得其乐,廊下的小厮却匆匆收了伞,一溜烟地往屋里跑。
萧正甫眼一眯,以为后院又起了什么幺蛾子,想着赶紧躲开,可起身慢了一步,正给人撞到。
“老爷…老爷!”
小厮火急火燎,萧正甫定睛一看,发现是前门的阿三。
“什么事,慌里慌张不成体统。”
阿三道:“外边有读书人求见。”
“哦。”萧正甫放下心来,回身坐下,却还是有些懒怠,问:“谁啊?”
他这相府虽然欢迎白衣才子,可也不是一年到头都大门四开的,何况这什么鬼天气,怎么还有人来拜见?
阿三一拍大腿,说:“赵公子呀!那个三年前老爷您要嫁——”
萧正甫一口茶差点呛到自己,赶紧止住他。
“不…不见。”
他摆着手,往后边廊下走去,走了两步却又立住。
三年前那意气风发的青年…
唉,罢了,到底不好就这么把人打发走。
他背对着阿三,说:“要下雨了,请他进来,就说我不在,请夫人来好生待客。”
阿三领命去了,萧正甫回身在棋盘前坐定,深叹一声。
那人是个难得的。
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于他来讲不是句空话。
自己本想提拔他去吏部任职的,哪成想,世事多变,走到今天这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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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庭芳立在门前,窄窄的屋檐挡不住雨,几丝细风飘过来,却缓解不了人心头的燥热。
阿三同他说了半晌,人就是不进院。
“劳烦,我就在这里等。”他执拗地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一点没怀疑萧正甫是在说谎诓他。
阿三嘴里急得发苦,但不敢去强请,只好拿了把纸伞给他挡雨。
六月鲜少见到这样的暴雨,天这样黑,云这样狂舞,眼瞧着就要刮起大风。
“公子,你听小的一句劝,这鬼天气,大人今日怕是回不来,不如进去吧。”
赵庭芳呆望着檐下瑟缩的燕子,似是不经意地一问:“我记得从前,这样的下雨天,相公总会休沐吧。”
阿三一哆嗦,立马不再说了。
黑云愈发压低,风几乎是眼看着刮起来的,街边的柳树疯狂摆起来,未来得及收走的摊子被吹得稀巴烂。
雨点先试探着落下两点,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
水银般的雨倾盆落下,掉在地上一砸就碎掉,淹没着,无声无息。
赵庭芳蹲在地上,用袖子捂着脸,免得被这飞沙走石吹得满脸泥。
正这时,街上一顶蓝色轿子却隐隐显出个形。
赵庭芳心里一阵高兴,阿三却惊了。
“这…”
他正想提醒这不是他家老爷的轿子,赵庭芳却已丢了伞,冲入了雨中。
轿子行得慢,一时半会走不过来。
赵庭芳热切地望,他浑身湿透立在雨中,眼中却燃着不会熄灭的火焰。
脚夫“嘿哈”地打着气,总算走到了萧府。
而后——
没有一丝停顿,接着往前走去。
直到蓝色的轿顶消失在长街拐角,阿三都不忍心去看。
赵庭芳瘦瘦的身板立在黑雨狂风中。
远去的轿的帘给风吹开,露出里面坐着的两个人来。
青萍紧紧压住往窗内飞起的布衬,转头问:“姑娘,你看那是不是赵公子?”
萧冉正默念进宫要报的案子,听到这个名字,猝不及防,于是竟真的趴在窗口看了一眼。
“还真是他,他还没离京呢。”
青萍一直往外瞧,瞧了半天,又动了恻隐之心,缩回身子打了个寒战,说:“好生可怜,必是老爷不愿意见他。”
萧冉冷笑了声。
外人都说萧正甫文士清流,好提拔有才学的后辈,可只有家里人知道他这么做无非是朋党之谋,要么怎么成就现在的地位。
瞧瞧,真出了事,他可是连最看重的学生都不愿拉一把。
想到这,萧冉忽然叫停了轿子。
“怎么了,姑娘?”青萍问。
“请他去府上,等我议事回来。”萧冉的食指放在唇畔,眼中流露出精光,“老爷子不愿意帮的人我帮,他不是自诩聪明一世么,那就看看,赵庭芳这一步,究竟是不是颗废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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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日暮时,这场大雨才逐渐消歇。
空中的尘土给荡涤了一遍,只剩下浮动的青草香,雨后西沉的落日更加苍凉。
赵庭芳痴望着,想起三年前自己头一回进京,也下过这样一场大雨。
观鹤阁中,举子们乘兴作诗,豪饮凯歌。
他拔得了头筹,正受众人恭贺,恰在此时,窗外楼下女子打伞经过,那双眼睛很好看。
赵庭芳记到现在,她的名字——
萧冉推门进来,正和他对视,亦如三年前。
他立刻扭捏起来,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
“赵公子请坐。”
萧冉回到自己的主位上,瞧着他这幅羞羞答答的模样,心里很不舒服。
“喝茶。”她请赵庭芳,自己却先端起了茶杯。
“啊…哦哦、好。”赵庭芳捡了地方坐,双手搭在膝上。
萧冉说:“我与江清漪共事,许久没有听到你的消息,还以为公子早就离京了,滞留此处,可是还有要事?”
赵庭芳连连摆手,随后又慌乱地点头:“不…啊,也算是吧。我暂时还不想走。”
萧冉瞧了瞧他,问:“你可知道让你离开是谁的意思?”
赵庭芳抓紧了膝盖的布料,说:“我知道。”他抬起眼,鼓起勇气:“可此事未清,无论是谁,都不能将此事抹平。”
萧冉这才起了些兴味,他这意思,便是太后出马,也不肯让步了。
是蚍蜉撼树,但到底可敬。
“那你奔走这么多天,可有收获?”
赵庭芳长叹一声,摇摇头。
萧冉喝了一口茶,说:“没有收获是正常的,你抛头露面还没死在上京,才是异样。”
赵庭芳愕然。
“你以为冯家不知道你在这?他们之所以忌惮,不敢现在就动手,是因为太后还记得此事。可太后不会永远记得,我猜江清漪是懒得和你讲明白,此中利弊的确复杂,赵公子还是赶快走吧。”
这一翻连推带打说下来,赵庭芳还怎么肯走,他急忙起身,深拜下去:“请姑娘赐教。”
他这些日子受尽挫折,无非想求个明白求个公道,若办不到,只怕他这辈子要抱憾而死。
萧冉坐直了,问:“你真要听?”
“真要听。”
于是萧冉笑了笑,她卖完了好,又发挥完了恶劣本性,总算肯好好讲话。
“是非得从平城张氏一案说起。”她放下茶杯,说:“赵公子应该知道,三十年前,平城才是神都。自太祖武皇帝荡平南蛮,推翻前朝那昏庸的桀帝,便在平城开国,那里有帮助过他的文臣武将,有根深树大的前朝遗老,他们相互纠缠,难以拔除,所以太后迁都上京,将相当大的一部分世家冷置,避免受他们掣肘。”
“可即便如此,这些蛀虫还是不止不休,他们仰仗前代荫蔽,办事推三推四,还要消耗巨大的钱粮充排场。”
“所以,太后需得拨乱反正,把这些人清掉,才能不重蹈前朝的覆辙,平城张氏便是太后下的最要紧的一招。世家息息相关,她这一动,所有世家风声鹤唳,连带着上京也紧张起来。”
“此时你的事一出,太后便不得不质询冯家,可心急不能成事。若上京世家一致对外,太后也觉棘手。可是如果趁此机会,与冯家达成一致,让他们掉准矛头去审其他世家,我们便可从中渔利。”
她一口气说完,赵庭芳惊呆了。
他出身布衣,不像那些世家子熟知官场的弯弯绕绕,乍一听,竟有些茫然。
四面观山,看到的景象大不相同。
赵庭芳沉思良久,终于点点头:“既如此,倒是我不懂大局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多谢姑娘点拨,否则以我之愚,只怕要撞个头破血流才罢休。”
萧冉捧着茶杯,心安理得接下了这番奉承,也随口安慰道:“你多受委屈了。”
赵庭芳却正色:“我读书本不是为功名,既没有金榜题名,那么回老家卖布鞋也就算了。能于国家有利,生平足矣。”
他拨云见日,笑得分外真诚。
萧冉也觉得这股清朗气很难得,遂引导道:“以你之才,埋没于市井才是可惜。如今你虽不能在明面上露脸,却有个暗处的机会。平城世家此时乱作一团,你既已悉知太后意向,何不去相助一把?”
赵庭芳却有些自我怀疑。
“我不善谋算,真能成事吗?”
萧冉吹捧道:“那当然,新换的平城知州糊涂不堪用,你去替他管账,必是大有出息。”
赵庭芳闻弦歌而知雅意,便不再说了。
“只是这件事,并非太后授意,她老人家日理万机,恐怕顾不得为你安排去处。我一力相促,也只能为你安排个七品官的差事,不知你可愿意?”
若状元的名头还在,离京做个七品官的确是委屈,可赵庭芳如今只是个名不经传的举子,职位再高便不能服众了。
“有事可做,某自当尽绵薄之力。”
两人将事敲定。
赵庭芳又坐了一阵,便欲起身告辞去准备后续事宜。
正这时,萧冉却叫住他,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你叫江清漪常侍,却叫我姑娘,为何?”
赵庭芳给这小问题搅得大囧,不敢看她。
萧冉收了浮于表面的笑,吹了吹杯里的茶沫,说:“别这样叫了,日后一起共事,总是不合规矩。”
赵庭芳心头一失落,酸涩地抬头看一眼,还是觉得那双琉璃般清澈的眸子很动人。
万万不可有非分之想,他暗暗告诫自己,那些年少气盛时的幻想,也该告一段落了。
他转身走出,夕阳落幕,这段前尘旧怨便算了了。
屋内,青萍走过来,问:“一个称呼,姑娘怎么也这样上心?”
萧冉撂下茶杯,冷淡道:“他这样叫,只会让我想起在萧家的那些日子。”她讽笑一声,“况且,真要敬重一个人,怎么会不口称官职,说到底,还是拿我当女人罢了。”
青萍似懂非懂地点头,端上来一碟子点心。
“她还是不见你?”萧冉捡起一块吃了,眼眸低敛,说:“可惜了,我费了好久做的。”
青萍傻乎乎道:“没有浪费,剩下的都叫我分给院里的婆子了。要我说姑娘你别做那么多,她一个人在宫里,就算吃也吃不完…”
“哎?姑娘你瞪我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