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冉在大理寺忙了一天,根据从诏狱那边传回来的供词,和刑部尚书推拉。
三法司中世家子弟众多,除开那些进来混饭的,难免还有不少得用的老人。
江清漪像根木头似的杵在一边不说话,冯不虚又是能避则避,只有需要拍板的时候才肯勉强去得罪人。
萧冉一个人兼扮白脸黑脸,苦不堪言。
但因着辛苦,倒将痛苦减免了三分,直到日暮归家,那股痒才得以攀缘上心头。
街上风正急,把两个灯笼吹得东西飘摇,青萍却等在门口来回踱步。
萧冉远远见了,心里骤然一冷。
难道有什么坏消息着急要报?
宫里…出事了?太后这样果决,说杀就杀?
她的脚步慢下来,唯恐听到那个让自己日夜不寐的消息。
不料青萍眼快逮到了她,撩开裙摆便向这边跑来。
“姑娘!姑娘——”她粗声喘气,夕阳下的脸却泛着霞光。
萧然扶住她。
“忱姑娘没事了!”青萍高兴道:“我今日进宫,探听到昨夜文苑里进了人。”
文苑是先帝遗嗣的居所,能进那里,便是光明正大地承认了林忱的身份。
萧冉眼睛慢慢睁圆了,心里竟一时反应不过来,她深吸了两口气,才给那意料之外的惊喜淹没。
“当真!那么太后可说了何时让她入玉牒进祖庙?朝上为何不提此事?”
青萍这才反应过来,摸了摸头,道:“这…我也不知。这消息还是好不容易从文苑套出来的,至于凌云殿谁敢去打探。”
萧冉的心冷却下来,说:“那么便是弃置了。”
既不肯杀,又不叫认祖归宗、同其他公主一道入文渊阁听学,那不就等同幽闭在后宫里?
罢了罢了,总归保住一条命,旁的还可以容后再说。
“既这样,你带了东西明日去看她。”萧冉匆匆往家走,面上好不容易浮出个笑来,这些日子她心惊肉跳,直到这阵身上才涌出无尽的疲惫,“还有我叫你去问抱月楼,打听那个叫鸢儿的,也尽快。”
青萍连连点头,道:“此刻既没事了,姑娘赶快回去歇歇吧。这阵子张家纠结牵连出的案子一大堆,只怕之后您十天半个月都回不了家呢。”
萧然听了这话,却在门口石阶上站定了。
她睁着双琉璃似清澈的眼,侧脸给缓缓落下去的夕阳映得发红。
“姑娘想什么呢?”青萍问。
萧冉沉默了一会,道:“事情都过去了吧?”
青萍点点头,却不解其意。
“是啊,过去了…”萧冉轻声道:“我却什么也没做成。”
她看着橘红色的晚霞渐渐熄灭,说:“从前总以为只要依傍着太后,行事再怎么狂悖,日子都能过得潇洒。可如今我才明白,人必得靠自己,也只能靠自己。”
青萍左右看了看,有些害怕地扯了扯她的袖子。
萧冉微微笑笑,跨进院去,心想,倘若真有一天没了这恩赐,或者看中了对方手里的东西,还能去偷去抢不成?
只有有了自个儿立身的本钱,叫人离不得你,才终于是摆脱了奴才的身份。
那日若是萧正甫去求见太后,何苦这么小心谨慎绕着弯子地暗示。他是天下读书人的老师,谁都不能不给他三分薄面。
所以,正如涟娘所言,是该把那些轻纵收一收,好好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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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果如青萍所言,大理寺人来人去,案子多如乱麻,办案的官差连喝杯水的功夫都奢侈。
江清漪与萧冉一道审察牵连世家的名目,直到夜半三更,两人才得以脱身。
外边夜风阵阵,散去的官员各登车马。
江清漪熄了自己这边的灯,路过萧冉案头,诧异问:“萧常侍今夜不回?”
萧冉笑道:“我没有江大人那样过目不忘当机立断的本事,总得多核查几遍才好。”
江清漪有些羞涩地微笑了下,没说什么。
她登车出门,没回自己的宅邸,而是绕路驶向城外,去见江言清。
马车出城,在一处茂林修竹深处的大宅院前停下。
此处是江家的一处旧宅,江家抄家后失落多时,直到后来江清漪复起,才将这院子赎回来。
车夫去叫门,半天才有人来应。
原来今夜早些时候,江言清给太后叫去,直到现在还没回来。
江清漪扑了个空,但也没走,只问:“那位云城来的赵庭芳可还在?”
仆人点头,端着灯去叫人。
江清漪回了主屋坐等,她缓缓点起架上的灯,带着银丝手套的左手拢住烛火。
哪怕是四月里,她带着旧伤的左手还是容易发冷,尤其在阴天的夜晚,屋里总是潮得很。
没一会,赵庭芳来了。
他匆匆而起,衣裳勉强穿戴整齐,一双眼睛里含着焦急。这样深的夜,叫他来,必是来议科举舞弊案。
“大人。”他行了一礼,“我们等会儿可是要往大理寺去?”
江清漪摇了摇头,请他先坐下。
她叫人上了茶水,自己只是拢着火,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绝口不谈舞弊案的消息。
“赵公子进京这些日子过得还行?”
“承江公子关照了。”
“家中怎样?母亲兄弟身体还好?”
“……”
“好…”赵庭芳心急如焚,不得不自己提起话问:“大人深夜来此,可否能告知那件事的进展,我一届白衣,见不得上边的官人,不知他们打算如何处理?”
江清漪顿了下,思量自己是否哪句话说错了,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现在拉家常并不能缓和赵庭芳的情绪。
“赵公子,你的案子,太后已经知道了。但此事上不了会审,也过不得明面,所以才派了我来。”
赵庭芳一愣,随即大惊。
“大人,这、这是什么意思?”他失色道:“既知道了,为何不能秉公处理!”
江清漪安抚道:“眼下是多事之秋,太后有更要紧的事忙。并不是说你的案子不要紧,若是小事,也根本过不到她老人家眼前,你等等,再等等。”
赵庭芳气闷,他不是怕等,他只是怕一拖二拖这事儿又给拖黄了。
若不是知道这位是大内常侍、江言清的亲妹、太后眼前的红人,他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又要给随意打发了。
“那么…今天大人来是为了?”
“我奉太后之意,保护赵公子的安危,此事解决还需时间,你可以先挑一处地方闲居,远离京城。”
赵庭芳苦笑了下,只道:“我如今身在京郊,难道还会坏了各位大人的事吗?便容我在此处多停留一段时间吧。”
江清漪没料到他这样坚持,说:“如此,我便派人保护公子。”
她并不在意赵庭芳消沉下去的心境,只是自顾自去挑逗那火苗,细细的眉眼有种专注又剥离的神色。
赵庭芳心里苦不堪言,实在按捺不住,过了片刻,见江清漪要走,不由得追了两步,问:“大人若不忙,不如等等江公子,想来他也快回来了。”
江清漪的背影一顿,随即说:“我忙,要回去喂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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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江言清在城门口为赵庭芳送行。
天色青黑,闷热潮湿的酷热席卷了上京,已是六月梅雨季节。
后者依旧背着来时的蓝布包袱,身上粗麻旧衣,脸上添了掩不去的疲惫憔悴。
“没能帮上什么,让你无功而返,真是抱歉了,赵兄。”江言清说。
赵庭芳摇头道:“江公子收容我数日,已是大恩。官府与大内都杳无音讯,我跑了许多天,竟连人都见不到一个。”
他面色凄苦,望着川流不息的出城车马,想到自己在云城的母亲与弟妹。
当初一腔悲愤,连亲人都不得相顾,最后仍要这样不了了之。
“不如,暂留下来?我在恭肃亲王府能说上两句话,为你去王爷那里求个幕僚的差事,想来还是容易的。”
赵庭芳深拜下去,却拒绝道:“江常侍也说了,这些日子始终有人想着置我于死地。京城这地界,他们找人更加容易,无论到哪,都是给人家凭添祸事。”
江言清笑了笑,心里有些可惜。
不是可惜他走了,而是可惜他没留下什么就走了。
肃王之妻乃冯不虚之女,若是他去了王府,冯家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处理掉。
既不能派做以后的用场,那么卖冯家一个面子也是好的。
他不像自己那个妹妹,别人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云城来路上他便想利用赵庭芳换个出仕的机会,但没想到因缘际会,这条路竟废了。
可惜归可惜,言语间还得春风拂面,江言清是个体面人,也不强留,告别几句便走了。
赵庭芳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反方才的落寞,没有出城,反而朝着城东的方向走去。
他迅疾而谨慎地向着一个方向前进,逆着人群,与重重人影擦肩,丝毫不停留,也丝毫不犹豫。
天上隆隆地下起惊雷,紫电霹雳而下,将半边天照得发白。
自进京以来,江言清若即若离的态度已经摆明了态度,翻案这件事算是不可能了。
他不是从小富贵的天真公子,自然知道人情世故。
可明知不能,便不去做吗?
若是如此,他当初便不会一意孤行只身前来,既然来了,便要得到一个答案。
为什么?
为什么事情闹到如此地步,所有人还是不闻不问?
科举是天下寒门跻身的通天之路,这条路上熙熙攘攘挤满了人。可突然一日,架着华车的世家子弟横冲直撞,不费吹灰之力就到了终点。
让寒窗苦读十载的学子们情何以堪。
赵庭芳走得气喘吁吁,眼眶内也含了泪水。
他如此坚持,舍生忘死,为的不是一张状元纸。
须知,官场不是考试,他有这样得罪人的前科,即便登阁入仕,也必定处处受人排挤。
可他要保全自己的前途,谁来保全天下人的公正?
如今,唯有一条路可走。
读书人的路,是那位开辟出来的。
三年前,是他提拔自己,甚至想以女儿下嫁。
如今,赵庭芳相信,他会给自己一个交代,会还这条路清白。
作者有话要说:太凉了,容我苟一苟,明天先不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