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冉眼前有些看不真切,她细瞧了一会,确定自己没有瞧错。
“小师父…真是意外。”
她擦了擦面上的雨水,说:“漏夜来探,是什么意思?”
林忱站到窗边,指了指。
萧冉推开窗,凄风苦雨一下子飘进来。不过一会,雨势已像止不住似的倾泻而下。
“今夜你不在,我觉得有些不对。”林忱道。
萧冉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然而却笑道:“这话太含混,叫我听了就有八百种意思。”
林忱有些着急,只怪她素来以为萧冉是个公私分明的人。无论平日怎样玩笑,大事上却一本正经。
她想,究竟是萧冉没听懂自己的暗示,还是压根喝醉了。
“你走后,来往驿馆的人多而杂,别丢了什么东西。”林忱奉告到此,自觉仁至义尽。
她正准备告辞,不料萧冉一下子揽住她的腰,将她拉到窗边。
虽然只一下,林忱还是惊得不像话。她面上虽分毫不显,实则心底又骂又叫,只觉得白日里看到的都是错觉,此人脸皮太厚,实在不可优容。
萧冉身上的酒气兜头将她罩住,那双盈盈秋水似的眸子半带醉意,似乎流转之间都要带着横波。
她比了个“嘘”的手势,从匣子里掏出一支造型奇异的筒状物什,一端还带着玻璃。
“西洋进贡的远目镜,又叫千里眼。”她调整了下,示意林忱看去。
隔着模糊的玻璃,林忱清楚地看到瓢泼大雨中,一队形容整肃的黑衣人埋伏在草丛中,手中弓弩待发。
而他们的身后,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如不声不响的蜘蛛,已经编织好了罗网,正带最后一声令下,便要将无知无觉的猎物吞吃入腹。
林忱流了一身冷汗。
暗色的夜里,大雨如注,声响几不可闻,她们在这高处,灯火通明,摆弄人命如棋子一般。
转头看去,萧冉的脸已不再发烫。什么春情,什么暖酒,都不过是错觉,她琉璃色的眸子里只有冰冷的杀意。
林忱默默地放下远目镜,虽是两个人挨在一起窗边看雨,也难免自觉有点伶仃。
那些黑衣人毫不知情,锦衣卫也似丢了魂魄,在大雨中一动不动。
直至一声尖锐的长哨声划破雨幕,所有人都被惊动。
黑衣人乱箭齐发,企图射死几个张家的主人,锦衣卫一面在囚车之前,一面从后方包抄,兜袋子似的将人一锅兜起来。
前前后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地上躺满了死尸。
刚刚长起来的春草浸满了血水,不知来年还会不会长得茂盛。
萧冉很高兴,然而一转头,发现林忱已推了门要出去。
“小师父,良辰正好,不如别回去了。”
林忱转头来看她,眼中俱是清寒。
萧冉一下子愣住了,半晌,她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坏人?”
林忱摇摇头:“只是略有感触罢了。”
萧冉过去,不让她关门。
“我倒希望你觉得我可恶,我还好辩解些。”
林忱卡在门边上,只能无奈地听她说话。
“张家落难,其中有你寺中的主持,还有你颇欣赏的张家大娘子,为何半句都不问我?”萧冉摆出逼人的架势,仿佛两个人关系真好到知无不言无不尽。
林忱果然无所适从,说:“问有何用?”
“那么你当我是个好人?”萧冉问。
林忱思忖了一会,还是决定照实说。
“想来你未必想当好人,我自然也不这么觉得。我亦非慈悲之辈,却只是悲悯世事如棋,难免被人抛弃。”
萧冉此时才是彻底怔住了,她眼睁睁看着林忱远去,那飘摇宽大的白袍衬着纤长的四肢,只给人一种要遗世登仙的寂寞之感。
抛弃?
萧冉仔细回味这两个字,觉得自己也被悲伤所裹挟起来。方才生杀夺予的快感不过一瞬,细想起来才是不寒而栗。
窗外的雨飘进来,她默默回屋关门,不一会儿,门外锦衣卫来报。
“常侍,贼人共十一人,只留下两个活口。”少年有些嘶哑的声音响起。
萧冉坐在桌边,神情落寞地叫他进来。
来人还身着出行仪仗用的飞鱼服,腰间按着一柄直刃,正是那日挡住张候的少年。
“竹秀。”萧冉打起精神说:“做得好,不枉裴将军向太后举荐你。”
竹秀笑了下,染血的面上却带着憨气。
萧冉也看出他为人有些木讷,于是交代了后续的事,便摆摆手让他下去。
竹秀走到门口,却又听得后面问:“张家的人…有没有撑不住的?”
他想了想,老实说:“囚犯人人需带枷,张家的老爷子前几日就烧起来了,女人反倒还好些。”
萧冉敲着桌面不再说话,竹秀也就告退了。
过了会,二楼的窗子打开,那远目镜探到雨中。
朦胧的玻璃下,远处泥泞的大雨里,囚车东倒西歪了一片,昔日风光无匹的平城张氏困顿挣扎。
看不清的几个人影为了躲雨,将木枷举在头顶,将身缩成一小团。
萧冉看了好一会,随后一把关上了窗。
**
彭英莲在云城整理军务半个月,仪仗也就在此停了半个月。
每每林忱问起什么时候开拔去上京,都落不着准话。
萧冉最近也格外安分,吹琴鼓乐的伶人一概不看,每天只在驿馆里替涟娘盘核桃。
直到一个人来。
那天林忱正在院里的秋千上闲坐,春日融融,驿馆人来人往。
一匹黑色骏马穿街过市,溜溜哒哒地停在驿馆门口。
林忱双脚着地,双臂夹着秋千上的枯藤往前探身子。
驿馆的衙役上去盘问,将那人挡了大半。
林忱只断续听到几句,要见萧常侍的话。
她听了一会,有点失了兴趣。正准备回屋,那人却晃地一下脱开了衙役,进院来了。
他一露面,林忱便不由得停了脚。
此人手中拿了把团扇,清风朗月般穿过人群。瞧着年纪不大,最妙的是那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微妙气质。
一个少年,只要有了男子气,难免显得粗俗。而这人不但柔雅,甚至显得有些脆弱,仿佛触之即溃的冰雕雪像。
实在是造化钟爱的杰作。
林忱有些失神,只是还来不及反应,身旁就传来一声装模作样的惊呼。
“呀!江公子!”
林忱与前面那人一齐转头,只见萧冉匆匆从楼里出来,手里还抓着两个核桃。
“什么风能吹得动你来。”萧冉仿佛长了双顺风耳,才能赶到的这么及时。
她把林忱稍微拉到自己身边,皮笑肉不笑:“京城的园子不好玩吗?云城这地儿偏僻,江公子一个人就来了?”
江言清很有些羞怯的样子,答道:“常侍迟迟不归京,涟姑姑连发三封信催,连太后也惊动了,自然就打发我来看看。”
萧冉轻笑了下:“过了今日,请彭将军一顿,便要往京城去了。”她说着,叫人出来安顿江言清,连面子上的寒暄都免了。
人进去,她也不跟着,只拉了林忱出门,往闹市里走。
车水马龙之间,两人拐到一处摊子。萧冉才说:“看得那么起劲,可是心动了?”
林忱挣开她的手:“半月不见,我以为你该很忙,慢得人都来催你。”
萧冉翘着腿坐在板凳上,不依不饶:“想来没什么要紧事儿,江言清闲人一个,随处逛逛罢了。倒是你方才魂不守舍,我怕你给人骗去了。”
林忱把这通胡诹当耳旁风,全没放在心上。
“纵然不急,你也该去请客了。”她看向萧冉。
“不急,那是晚上的事,先吃碗云吞垫垫肚子。”萧冉叫了老板,道:“两碗云吞,一碗重辣,一碗不要辣。”
林忱止道:“我就不必了。”
“一起吃碗云吞的面子都不给?”萧冉笑道:“我还想晚上请你作陪呢。”
林忱说:“只怕不行,我只吃素斋。”
萧冉奇道:“你还要回去做尼姑不成?”
林忱喝了口茶,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萧冉笑着看她,心里却有些闷。
她想,若到了皇城里,这般闲云野鹤似的人该有多拘束啊。
她沉吟了一会,问:“我看小师父不是有佛缘的人,何故要去寺里空熬时光?”
“清净。”林忱垂着眼,描摹着木桌上有些泛黄的树轮:“何况,不入寺,又去哪里?”
萧冉抿着唇挪了挪窝,凑近说:“自然可以来我府上。”
“小师父有所不知,我惯常是一个人住,你来了也没什么不便的。”
林忱顿了下,停了手,那双泛着灰意的眸子起了凉雾。
她转过身去,和萧冉面对面地对视。
她仔细盯着萧冉,把人直盯出一种毛骨悚然的危险感。
“这样逢场作戏的话,以后就不要说了。”
萧冉一瞬间攥紧了衣袖。
“常侍要学南方的风流,可以到别处去。什么人都下手,显得荤素不忌,没有风度。”
她说到最后,冷冷的语气里带着薄怒。
林忱真不明白,怎么同一个人,有时看上去可爱,有时又招人恨。
萧冉的心落下来,只是素来刀枪不入的脸皮有点发热,仿佛被人戳穿了似的羞辱。
她仔细品味了下,这辱里倒没有多少怒,只是有些恼。
她向来不吃眼前亏,只想先把人哄好,于是轻轻拽了拽林忱的袖子:“我不说就是了。”她假装自己是只皮毛受伤的大尾巴狐狸,细声细气地央求:“你别走。”
人给她拽住,单薄的后背还在发抖。
林忱自认涵养不错,只是总在这人身上破功,情绪忽然变得百转千回跌宕起伏。
这很危险,就像方才,她听到这温声软语就觉得动人。哪怕知道这不过另一种把戏。
她回头看那双可怜兮兮的眼睛,心像被刺了一下,而后流出酸酸甜甜的汁水来。
“你好奇怪。”林忱说:“别人也跟着奇怪。”
萧冉扮乖道:“那说明我们是相见恨晚,酒逢知己呀。”
她小小碰了下林忱的茶杯,恰好这时云吞上桌来,热乎乎地冒着气,其中一碗瓢着热辣辣的红油与青葱。
林忱舀动茶匙,一个个云吞在里面翻滚,看着诱人又可爱。
她想,也许萧冉是对的,她就是没有佛缘。就是爱喝酒,爱吃肉,某些时候还爱诚挚的热闹。
而且还抵不住心里的欲望。
哪怕只是一碗云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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