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边狂呼无止的风似乎停了一瞬,张候的刀霎时间便逼到了眼前。
他从前跟随张老侯爷南征北战,八岁上就在军痞子堆里打转。尽管这些年无战事,但刀一出鞘,到底尚存着杀伐的锐气。
而涟娘只是个女人。
众人冷眼旁观,并不出手。他们还在等,看究竟是锦衣卫先到,还是这女人先丧命。
张候面目已狰狞,他拼尽全力砍来这一刀。刀锋划开明亮的烛火,正落在涟娘的头上。
而后——
被一柄黑长的直刃所挡。
涟娘身边默然伫立的少年一抬臂膀,硬接了张候这一下,随后扭腰荡开一圈,将人横扫下台阶。
张候立身不稳,心头大震。
只见那少年双手握刀,自阶上跃下,借着冲劲挥劈下来。
张候错身以臂格挡,交错的一瞬,他才看清这少年眼眸微微呈现出一种暗绿色,兼之高鼻深目,有几分像蛮人的长相。
“侯爷,还要执迷不悟吗?”涟娘看着外面的风霜,说:“你听。”
久未停息的风带来了硝烟味,除了吵嚷的杂音外,另一种声音渐次逼近——训练有素的锦衣卫虽无杂语,但长靴踏雪的声音落在张候耳朵里,无异于催命的钟声。
他越发疯狂,手中钢刀连劈带砍,一心想着逼退这个挡他路的少年。
但无论刀法如何凶猛变幻,其去势总会被那直刃阻挡。
少年的身形纤长,防守却密不透风。他并不冒进,始终严防死守在涟娘身边,杜绝任何一丝偷袭的可能。
张候心思一乱,终于还是出了破绽,他只觉手腕一麻,刀就被挑飞出去。
“你输了。”少年话说得有些木头木脑,但脚上已将刀远远踢开。
与此同时,封堵的大门被一下撞开,三十多个锦衣卫鱼贯而入列成两行,将人群彻底封锁。
外面家丁反抗的声音已消失不见,府中一时寂静得空无一人。
飞雪忽一下子灌入暖阁。
张候颓然委地,身着黑袍红裙的萧冉提着人走进堂来。
“请侯爷交出城防铜符。”
她快步近前来,站到涟娘身边,身后两个锦衣卫架着昏迷不醒的张大娘子。
“素闻侯爷与娘子伉俪情深,又只一个独女,是四十岁上才得的。她们的命,还换不得一枚符节?”
张候似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只目光阴沉地盯着那两个锦衣卫,猛地咳了两声。
成王败寇,方才还是春风得意人人吹捧…他看着周围各有思量的人,只觉得世事真是捉弄人,老天亦薄待他。
“换?”他冷笑着说:“我交了符,你们便能放了我妻女?別放屁了!”
他撑着站起身来,讽刺道:“太后早就看平成这些世家不顺眼了。当初迁都到上京,朝廷没有带上我们,如今还要对我们赶尽杀绝!”他怆然而笑:“无非是太后的权柄还不够,还要做皇帝不成?!”
涟娘似乎与高台融为一体,张候的激愤全影响不到她,那身姿岿然不动。
萧冉藏在绣袍里的指尖颤了颤,她冷冷向张候投去一瞥,道:“侯爷好硬气。”
她目视锦衣卫,后者立刻架了张大娘子到台前,匕首直指着那纤细易断的脖颈。
张候向前迈了两步,立即被人压住了肩,缚住了手脚。
“我再问一次。”她的眼垂着,语调冰冷:“第一个是你夫人,下一个是你女儿。你不交代,你家四个兄弟总有一个要交代。”
“我女儿呢?”张候尚未存死志,只想着想拖延些时间:“我要先看到我女儿。”
萧冉呼吸乱了一瞬,但一下刻,她便笑起来:“阿湘冰雪聪明,见血只怕要吓坏了。若侯爷是在等平城守备军绝地反击,那只怕失望了,今日不巧,守城的正是你二弟,不如你猜猜,他此时是不是已经喝的酩酊大醉了?”
张候先是气急,随后又消沉下去。
他比谁都了解自己这个弟弟,平城九门只要破其一,敌军便能冲入城内。此时要符节,不过是为了不费一兵一卒便能收缴整个平城的军备力量。
张候在风雪中低了头,只觉得四周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算了,虽说总是要死,但至少不必让妻女死在自己眼前。
“在书房,左边墙第五步的暗格里。”
**
林忱斜立在窗边,看着对面青檐上滴滴答答落着融化的积雪。
昨晚锦衣卫抄了张家,后来又有被坚执锐的军士冲入了城内。人心惶惶之下,她只听见院子外面乱了半夜,直到天将破晓,院墙上的锦衣卫才撤走。
她即刻走出后院。然而一进暗巷,便见两人身带长刀,态度却颇为恭敬地请她去驿馆。
倒是出乎意料。
林忱本以为,若她今夜能走便是平安,只要即刻买船去上京,这些人也不会揪住她这个小人物不放。但倘如被抓,则沦为阶下囚,再睁眼应和张家人一同进诏狱才对。
可她错了。
屋内袅袅地染着驱潮的熏香,天色才亮,雪止住了,风却还又硬又冷。
驿馆的院门大开着,却一直无人进出。
直到天空开始染上红霞,红日露出薄薄的一个沿,林忱才见门口出现了几个人。
萧冉为首,身后跟着青萍、和昨晚那两个带刀侍卫。
她裹着披风,面色苍白,周身仿佛都凝散着挥之不去的血气。
林忱远远见这人把披风解了,衣裳也不换便往楼上来。
不多时,门给推开,来人还未开口,先大大地打了个喷嚏。
林忱往炉里又添了些暖香,然后在席上坐定,静静地抬头看她。
萧冉搓了搓胳膊,兴师问罪的气势折消了一半。
她掀开炉盖,嗅了嗅,道:“师父在这种情境下还能泰然处之…这个年纪这样的心性,我只见过一个人。”
林忱道:“大人年纪也轻,不也已担大任了?”
萧冉笑笑,她开窗向外望了望,转头问:“那师父再猜猜,我为什么把你请到这来。”
这回林忱不说话了。
萧冉在她对面坐下,喝了口热茶,半晌才说:“青萍说,是你和张大娘子一道把人放走的,她派人去追了,但没追上。”
林忱把手缩到袖子里:“我只知张娘子要送我出门,你说的,我不懂。”
“嗯…”萧冉点着桌面,缓缓道:“这话,我不信。”
她把刀按到桌面上:“但我知道一点。阿湘的下落,确实不是师父会知道的事。”
林忱惊地眨了下眼。
“所以我没有派锦衣卫,而是让我的贴身侍卫请你来这。”萧冉撑着上半身,迫近了些:“小师父应该感谢我。”
林忱不动,暴露在外的脖颈却一阵寒凉。
“的确如此。”她僵持了几息,最终还是以手抵开萧冉,说:“但,为何?大人与我萍水相逢,为何相救?”
萧冉笑了,她又恢复了往日轻飘飘的模样,道:“人犯都姓张,你又不姓张。昨日是你第一次拜会张府,我好奇啊…便着人去打听了你怎会和张大娘子有渊源,师父的同伴不可信,转眼就把你给买了。”
她似是很高兴,也很不解地问:“什么样的朋友,值得你这样执着?哪怕费尽周折也要打听到她在哪…是否落难…是不是过得下去…”
林忱默然不语,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道义二字,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讲清的。
萧冉盘坐在席子上,撑着下巴盯着人看了一会。室内姜椒的暖香熏得她昏昏欲睡,却又很舒服。
“小师父…”她嘟囔着,放松了坐姿,微微向后撑着身子,问:“这一夜,你累了吧?”
林忱微愣,随后点了点头。
“你…”
她本是想问萧冉想怎么处置自己,不料对面一跃而起,抖了抖裙子,说:“那便在此安寝吧。”
萧冉顺手摸走自己的刀,道:“师父要去上京,何不与我同行?”
林忱斟酌着,摇了摇头:“你们持天子仪仗,我怎敢攀附?”她抬头,密密的眼睫宛如镀了一层凤梢。
萧冉一瞬间觉得这双眼很乖巧。
乖巧又清澈,底下那些坏脾气都被刻意隐藏起来了,让人怜惜。
然而门却开了。
外面青萍道:“姑娘,涟姑姑回来了。”
萧冉没再说话,只转身走出去,吩咐人看好门。
门内,林忱敛了眼眸,裹紧了僧服,一瞬间那股子乖僻又上来了。
她心里烦闷而战栗,面上又一点不露,只是端起茶杯,将那水往香炉里一浇,烟熄了一半。
外面脚步声一离开,她便进屋掀了被子,怀着一腔心事睡大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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涟娘屋内也焚了香。
不过烧得是禅香,闻着就让人清心寡欲。
萧冉一进门,便收敛了方才嬉笑的神情,肃然回秉道:“已清剿了九门的守卫,平城现已无忧。”
涟娘捧着暖炉,叹道:“还远着呢,军备可以打散,这些世家的心可是紧紧连着呢。没了个张家,也就乱几个月,很快会有人来取代。赵轶不能用了,他这次出面帮我们调动平城的指挥,世家要记恨死他,好在李成风是我们的人,有他留在这瓦解分化世家的势力,太后倒也放心。”
萧冉扶她起身,问:“李大人也是世家子弟,他如何让太后放心呢?”
“李家的三个儿子都在上京。”涟娘给屋内的佛像拭了拭灰,说:“但不是人质。他是个明白人,知道太后清剿世家的决心,所以只求自保。”
萧冉点了点头,过会儿,小心说道:“阿湘还没找到,此次的事办得不好,太后想来要对我失望了。”
涟娘枯干的眼角泛起笑纹。
“走了一个阿湘不要紧。”她亲切地望着佛像:“你已找来了更重要的东西。”
萧冉搀扶的手有些僵。
她和宝像庄严的佛对视,那迫切地急于证明自己的欲望却退却了,那双乖巧的眼仿佛又在瞧她。
作者有话要说:后续可以猜一下阿冉见过的另一个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