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渡那傀儡是两百多年前制的,当时这一行才刚兴起不久,许多现有的技艺都还未曾研发出来,许多地方的做工在如今看来都有些看不过眼了。
再加上足足用了两百年,即使李渡平素什么活都不让它干,也总难免有点这处那处的磨损老旧。
按理来说换个新的便没事了,然而这傀儡是扶玉阁秘术的引子。
淮序君而今杳无音信,连这一丝似有若无的联系,都是当初好容易才结上的,如若轻易断了,也不晓得能不能再连得上。
李渡不敢冒这风险,也就只能将傀儡细细养护着,隔三岔五地送去千思坊修缮一番。
——但天可怜见,虽然鸟堪称是这傀儡用得最多的地方,却也没有真的掉过。
然而掉确实也是有掉的可能,李薇也没有明说真的掉过。
这话中歧义,李渡直觉不解释不好,但解释了恐怕更加不好,只能硬着头皮当没听见,自己逃也似的先往千思坊的方向去了。
千思坊与桂子香相距不远,不过两条街开外,所处的地界却远不如前者繁华,此时早市已经结束,街上的行人更是不多。
铺面甚至还不如桂子香大,在外看来只是普普通通一间小铺子,门上连匾额都没挂,在柜台前摆着些偶人和雕工精细的小物件卖。
见几人走进,柜台后的伙计抬眼笑道:“几位客人,想要些什么?”
江北月牵着他的傀儡“江南桂”,肩上还立着一只小翠鸟。
他跟在李渡身后,环视四下,有些迟疑地小声问:“这里就是千思坊?”
“现在还不是。”
李渡并起两指,轻点了下自己的眉心,念道:“千人千面,思君不见。”
伙计闻言了然一笑,手中牵丝微茫一闪,众人身侧的墙上便“咔咔”地旋开一扇门。
门内昏暗,只有几豆悬在半空的灯火,照亮了层层延伸向下的阶梯。
伙计抬手向他们一礼:“客人,里面请。”
阶梯长得望不见尽头,几人相携走下,陈玉林若有所思地学着李渡的样子点了下自己的眉心:“千人千面……思君不见。”
江北月也觉得有趣,抱着李渡的手臂晃了下:“好俊的暗号!下次来的时候让我说好不好?”
小翠鸟啄了下他耳侧的鬓发:“还跟个小孩似的爱闹。”
江北月轻哼一声,难掩好奇地快步往前走了。
李渡见状无奈地笑了笑,和裴容与一同走在最后,注意到他视线时不时地落在自己身上:“做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这规矩又不是我定的。”
裴容与不置可否,只缓缓重复道:“思君不见。”
“你还是很想再见他吗?”
李渡脚步一顿,沉默了片刻才又开口:“我活着就是为了再见他一面……对不起。”
言语苍白,天命难改,这一刹之间,他又一次看到了横亘在他们两人之间的、难改的宿命,这道从未消解的、多数时候都被他们刻意忽视去的城墙。
他在黑暗中握着裴容与的手:“但我只……喜欢过你。”
阶梯盘旋而下,他们说着话的功夫,前面几人已经走得有些远了,只他们两人隔着些距离缀在最末尾。
墙上悬挂的灯盏散出晕黄的光,半明半昧。
裴容与什么都没说,他掌心抚着李渡的脸颊,低下头亲了他一会。
但也没有亲很久,见前面几人都已经走得不见踪影了,他便止住了动作:“走吧。”
“……嗯?”李渡还没完全回过神来,“那走、走吧。”
裴容与走下几级台阶,微微仰着头看他:“在想什么?”
李渡觉得这个视角很新奇,仔细看了他一会,才握住他递过来的手,跟他一起往下走。
“在想你这回竟这么好哄,让我觉得有些奇怪。”
裴容与:“我的气量就这么小?”
李渡:“是呀。”
裴容与:“所以要等着回去再跟你清算,不能轻易在这里讨完了。”
李渡学不会骂人,半晌才憋出来一句:“……你这流氓。”
裴容与欣然笑纳:“盈盈难道不舒服?”
李渡别开目光不看他,声音也轻得近乎听不见:“……舒服,但是你总是欺负我。”
他抿了下唇,几步跟上了裴容与:“这回算我不好,再下回你不能那么过分了。”
裴容与忍不住笑了声:“看情况。”
李渡正待要再说什么,却已经走到了稍许亮堂一些的室内,只能暂且先搁下这个话头。
地下比上头的铺面宽敞许多,装潢精简而有机巧。
墙上悬着的灯行状各异,江北月踮脚瞧了瞧最近的一盏,发现那是雕琢出人物形貌的白玉,又在后心处挖出孔洞,填了发光的符文进去。
长不及小臂的一尊玉偶,雕得肖似生人,心口一点白光莹莹润润,同其他玉偶一起映亮了前厅。
候在上面的伙计没有跟着他们下来,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童迎上前来,一左一右地站在道旁,齐声道:“欢迎贵客光临。”
两道声音绘成一股,甚至连说话间的气息都分毫不差,几乎像是由同一个人发出来的。
李渡只垂眼一看,便伸手在右边那小童眉心轻轻一点。
左边那小童见此“嘻嘻”笑了笑,拉着另一个掀了帘子进里间去了。
江北月“咦”了一声:“这是什么意思?”
陈玉林:“这是千思坊‘点偶人’的规矩,刚才那两位小童一人为真一人为假,只有点中了仿制的傀儡,才是千思坊真正的贵客。”
“客人果然晓得我们千思坊的规矩。”
几人闻声看去,只见从里间走出一个年轻男子,走到众人跟前,看不太清似的眯了眯眼睛,才又出声招呼。
“客人请随我来,我姓秦,诸位可以称呼我‘偃师秦’。”
李渡忽而有些无奈似的揉了揉眉心:“秦先生,怎么还不去寻副琉璃镜来戴,瞧你这视力眼见着愈发不好了。”
偃师秦却满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不必不必,我的手艺不需要用眼睛看,平时认得清有几个人就行。”
李渡欲言又止,正要再开口说些什么,忽而走在他身前的江北月脚步一顿,目光凝在了柜台摆放的东西上。
“这这这不是那个……?”
李薇言简意赅:“鸟。”
李渡:“……”
李渡:“薇薇,今天之内不许再说这个字了。”
柜台上整齐排列着一排角先生,左面五个都是仿真款式,肌肤纹理青筋脉络纤毫毕现,但尺寸都只尚算中等。
右面十数个尺寸则要可观许多,花样也各有各的新奇,浮凸纹理样样兼备,其中还有个尾部镶了朵兔尾的,白绒绒的一团毛,刚好是在手中一握的大小,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样的工艺,白玉和兔尾嵌合得浑然一体,仿若天然就是从上边生长出来的。
李渡:“……你们什么时候添了这么多的花样。”
偃师秦叹了一声:“近年来各处生乱,生意都不如从前景气,各方也就合作合作谋求生计,这些都是我们千思坊和扶玉阁联合推出的最新款式——各位客人看着可喜欢?”
“哦,不过这一批都是我们家二掌柜的,特地摆在此处,原也是方便他来取的,各位若是想要,恐怕还需要稍等上几日。”
裴容与:“二掌柜?”
偃师秦一听他问,显而易见地有了兴致:“你们竟不曾听说过两位掌柜的事情?那不如让我来给你们讲……”
“咳,”李渡出声打断他,“秦先生,他们几个为人正经,实在对这些,这些小道传闻不很感兴趣。”
江北月一时没有领会他的意思:“什么,我挺感兴趣啊。”
裴容与:“我也挺感兴趣。”
李薇站在一旁挑了下眉,难得没有出言呛他。
李渡:“……”
偃师秦在身侧的墙上叩了叩,机关转动,从墙内推了一壶新泡好的热茶出来。
他拎着茶壶,做了个手势请几人在前厅的桌边坐下:“这故事说长不长,也就是几句话的事情。”
“如今说起傀儡一行,第一想到的便是我们千思坊,这实则都是两位掌柜的功劳。”
“偃师一道兴起已有数百年,但直到两百年前,都还是不成体统的歪门邪道。大掌柜家族世代都是偃师,千思坊也是他家传的产业,但传到他手上的时候,千思坊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作坊。”
江北月:“哦,所以接下来他就把这家传行当发扬光大了?”
偃师秦:“哎呀,没有那么俗套。”
“大掌柜接手过千思坊后,虽然手艺算是首屈一指,但究竟没有什么推陈出新的地方,千思坊的生意依旧烂泥扶不上墙。”
“直到有次他出门去了雍州,不知从哪里带回来一个沉默寡言的男子,这男子生得端庄俊秀,刚回来的时候却整日里半个字都不说,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
“连问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都全没有回应,大掌柜见他可怜,就让他随了自己的姓氏,收留他在千思坊当个伙计。”
“姓氏,”陈玉林问,“姓什么?”
偃师秦:“李,桃李的李。”
“本以为这只是小小善举,谁料到却直接改了千思坊往后的命数。”
“那男子就这么消沉数月之后,竟忽而变了个人似的,主动要回报大掌柜的恩情。此人出身道门,帮着将偃师一道与道门符印融会贯通,可谓是开山立派,独此一家,不出数年,千思坊就成了这一行里首屈一指的名门。此后,他还替偃师一行定了规矩。”
及到两百年后的今日,千思坊的规矩,也还是偃师一行的规矩。
说是规矩,但实则也就只有最基本的两条。
一不许以活物或其尸首为原料制作傀儡,二不许替所制傀儡埋下修道所需的筋骨灵脉。
前者是为防止偃师为了获取原料胡乱杀伤生灵,乃至于同类相残,因而宁可放弃更可能保有人生前旧忆的尸骨,选用没有生魂的死物来制成傀儡。
后者是为防止客人为求修道禀赋而任意改换身躯,坏了道门的平衡和天道的规矩。
千思坊允许客人在傀儡上托寄生魂,也允许客人定制傀儡的形貌,但无论相貌美丑,身形各异,这一副身躯都必然永永远远入不了道、登不了仙。
偃师极重传承和声名,千思坊在这一行里说一不二,背后还有明月楼作依托。
所有傀儡及其身上所用一应材料物件,都必须在千思坊登记造册后才能交付给客人,一旦违了规矩,祖祖辈辈便都再也入不得这一行了。
虽说乱象总难以彻底根除,但这两条“规矩”,可谓是替偃师一行正了风气,使其不再居于歪门邪道之列。
“这替千思坊开新派、立新规的男子,后来便成了我们的二掌柜。”
偃师秦说得有些口干,伸手去摸桌上的茶壶,但他视力委实太差,被李渡从旁递了一下才摸到。
江北月听得若有所思,评价道:“这不照样很俗套吗?像是那种上京赶考遇到精怪相助的话本子。”
偃师秦被口中的茶呛了一下,愤而反驳:“咳,咳咳!这是因为我还没有说到精髓之处、咳……!”
他几口喝完了剩下的茶,又接着道:“据说,二掌柜当初之所以这般失魂落魄,是因为死了自己的意中人。”
李渡头也不抬地喝完了两杯茶,终于忍不住出声道:“……秦先生,这都是谣传。”
偃师秦:“如何能说是谣传,这些事情都是我祖爷爷告诉我爷爷,我爷爷告诉我父亲,我父亲再告诉给我的!”
他向李渡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千思坊许久不来新客,我都好一段时间没人讲这故事了,你们让我讲完,回头给你们打折。”
李渡:“……”
偃师秦又接着适才的话头说了下去:“两百多年前那时候,不是正值两族大战过去不久嘛,二掌柜出身道门,他那位故去的意中人,多半便是殒命在了那一场灾劫中。”
“据说后来,二掌柜之所以能够振作精神,就是因为大掌柜替他照着亡夫的样貌,制了一个傀儡,叫他有了些情感上的依托,才不止再那样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
“几位客人能下到此处,定然是知道千思坊的那句暗语。‘千人千面,思君不见’,这暗语就是当年大掌柜定下的。”
“‘千人千面’说傀儡制作技艺之高,这后一句‘思君不见’,却着实耐人寻味。”
偃师秦伸出三根手指:“依我看来,这一句少说也有——三层意思。”
“耐人寻味,”陈玉林很是捧场地拍了两下手,“可否让我来猜一猜这三层意思究竟是哪三层?”
裴容与一面听一面握着李渡的腕子,垂眼拨弄他那串菩提子磨的佛珠。
李渡已经料见了接下来的结果,不愿面对地将脸埋在了他肩上。
江北月见状凑到他身侧:“怎么啦,不舒服吗?我帮你把个……”
李渡没有抬头,只抬手摇了摇:“没有不舒服……我只是不想面对。”
江北月:“?”
飞翠羽:“小孩子不要插手大人的感情问题。”
江北月:“……哦。”
另一边,陈玉林只略作沉思,便又开了口。
“一是谓亡者之于客人,所念之人故去,天上地下都再难觅其影踪,所以才辗转寻到千思坊,来求一具不会衰朽的躯壳。”
“二是谓亡夫之于二掌柜,道侣死难于乱世,只能凭借与其形貌相似的傀儡寄托哀思。”
“三是谓二掌柜之于大掌柜。”
他指尖叩了叩手中的茶盏,低头抿了一口茶,才又不紧不慢地接着道:“明明人是日夜都在眼前,却无奈心上人早已另有了心上人,更何况还是个已经死了的、叫活人永远也胜不过的‘亡夫’。”
“是谓‘思君不见’。”
这一番话说完,饶是偃师秦都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陈玉林挑着眼尾微微一笑:“猜的呀。”
偃师秦对此大为赞赏,对着他很是恭维了几句,才又想起了自己适才讲到何处。
“大掌柜对二掌柜的心意,当时坊内的偃师个个都看在眼里,只可惜二掌柜郎心似铁,心中只有他故去的道侣。”
“大掌柜不曾入道修行,一生只有短短数十年,到死也没有等到二掌柜回头。而二掌柜出身道门,寿数长久,及至如今还依旧携着他那亡夫的傀儡游历世间,偶尔还会带着那傀儡回到千思坊来修缮一番。”
他说到此处还有些感慨,随手一指那摆成一排的角先生。
“那傀儡每次回来,用得最显旧的地方就是鸟,所以我们每次都多备几个,可拆卸更换的,几位客人如果需要,也可以接受定制哦。”
“哦对了,除了可以和傀儡配套使用的,也有单独出售的款式。”
他向其中几个点了点,那尾部镶着毛绒绒兔尾的也正在其列。
“这些也都是顺道给二掌柜配的,虽然我觉得他应该不会用。”
李渡埋在裴容与肩上,痛苦地摇了摇头:“真的,真的是谣传……”
裴容与手指插在他头发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我倒觉得挺真实呢。”
“无奈心上人早已另有了心上人,真是情真意切,声声泣血。”
他们说话间,身后不知何处的机关“咔咔”一转,从门中走出一个束着发的女子。
她打眼一扫这架势,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你又在拉着客人讲两位掌柜的故事了?一件事情讲那么多遍,生意都不好好做。”
偃师秦忙不迭站起来:“没有没有,季师姐,我也有认真在做生意的。”
他心虚地清了清嗓子,道:“几位客人,请先随我来。”
几人依言从桌边站起身,李渡认真地垂眼看着地板上的纹路,有意无意地往裴容与身后躲。
然而他的努力终究还是徒劳,偃师季眼神好得出奇,远远一眼就看清了他的面容——
“二掌柜?怎么来了也不里面坐?”
李渡:“。”
李渡:“嗯……”
江北月:“?”
江北月:“谁?等等,谁?”
在场只有偃师秦和他一样疑惑:“……谁?”
陈玉林体贴地替他点了个方向:“这位。”
偃师秦:“什什什什什——”
李渡揉了下自己的眉心:“秦先生,我都说了,还是去配副琉璃镜戴吧。”
“下次若再当着我的面说这些有的没的,就把你本月的月俸都加给你师姐。”
偃师秦立刻从疑惑转为悲痛:“不要不要不要啊,要不、嗯,要不我再多赔您一点,嗯,一点鸟?”
李渡:“不要。”
裴容与:“好。”
李渡:“?”
偃师秦略有些迟疑:“这位是……?”
如今这一番情势下,李渡本来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但是一想到回去该如何哄人就觉得头疼,觉得还是应该做些什么来稍稍挽回一下。
他犹豫一瞬,破罐子破摔一般道:“这是你们掌柜夫人。”
此话一出,偃师季也跟着大惊失色:“夫夫夫夫人?!”
“夫人不是两百年前就就死死死了吗……”
李渡:“。”
李渡:“我说了多少遍,那个不是……”
李薇:“这个是续弦,你们互相认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夫人要口口口当然自有其妙用啊(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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