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渡的效率总是令人惊叹,到傍晚的时候就一个人做好了一大桌子菜,道道色鲜味美,连和紫米一同煮的米饭都似乎格外香糯。
他甚至比先前说的还多做了些。
鸡汤另分出一盅,把里面的小白菜心换成了松茸和鸡油菌,又加了些党参、当归和桂圆干;蒸蛋鲜香滑嫩,淋了香油和姜汁;另蒸了一小碟子陈皮山楂糕,清香软糯,色泽红润。
李渡把这些都摆在裴容与面前,示意他只许吃这三道。
裴容与自然能看出这是专门做的药膳,清热补气,都是费了心思的。
他转头看着李渡:“我的伤已经没有大碍了,你不必特地为我做这些的。”
李渡:“就当我感谢你点化我家这双小燕子。”
裴容与:“举手之劳。”
李渡:“我这也是举手之劳。”
他照例跪在牌位前换了蔬果点心,燃了香,又念了段佛经才在桌前坐下。
每次他都和一桌子人说不用等他,但每次所有人都会等到他也坐下才动筷子,约定俗成。
饭后那小碟子陈皮山楂糕还剩下两块,李渡自己拈了一块吃了,默默思忖着下次要不要再少放点糖。
江北月看到他捏着半块糕沉思,大惊失色地拉他到一旁。
李渡好笑地看着他:“你这是怎么了?”
江北月郑重其事地道:“他八成是个断袖。”
他这么说着,觑了眼正在给桌子使清洁术的裴容与。
李渡:“……为什么?”
江北月:“长得好看的男人八成是断袖。”
他转向李渡:“就像你这样的。”
李渡:“……你这未免以偏概全了吧。”
江北月神情凝重:“陈师兄也是断袖。”
李渡:“可那是明道长单方面喜欢陈道长吧……”
江北月摇头:“你不懂。”
李渡觉得自己确实不懂:“就算他是,所以呢?”
江北月想起小十一那“爹爹不是人”的言论,又看着眼前李渡当真不知道有什么问题的样子,顿觉一阵苦涩。
“他是断袖,所以他就很有可能把你吃他吃剩下的东西的行为当做暗示,就很有可能会喜欢上你!”
李渡拍了拍他的脑袋:“你倒挺会想的。我都已经成亲了,他怎么还会喜欢我呢。还是多想想你的医书吧,小神医。”
江北月:“……”
江北月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能让李渡知道他家小孩说他爹“不是人”的事,避免家庭矛盾:“我说真的!妖族都是以武力取胜,你看他还受着伤都那么厉害,要是喜欢上你,说不定一不小心就把你相公给那什么了!”
他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个手刀的动作,一双圆眼瞪得毫无威慑力。
李渡没忍住笑出了声:“没这个可能,你少看点风月话本吧。”
“而且现在是春天,春天是妖族的发|情期!”
江北月有苦难言,心说更何况还是你家孩子明示他可以来当自己爹爹,这下直接连道德问题都近乎于不存在了,成为了一个救心上人出苦海的话本故事。
可怜他如此努力地想要劝服对方早日设法避免这家庭伦理的悲剧,终究还是没有取得任何成效。
他看着李渡叼着剩下的那块糕,顺手去把盘子擦了,又分别给每个人洗了几粒红润润的草莓,只觉得只要是个好龙阳的,喜欢上李渡都只是个时间问题。
他又想到适才说起的陈师兄,垂眼叹了口气:“也不知道陈师兄他们怎么样了。”
此时的陈玉林已经回到了横云山。
他因为明礼之的死被罚了禁闭,但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就是走个形式。
掌门的亲儿子死了,死状惨烈,又还没有抓住凶犯,必须得有个交待,哪怕只是场面上的交待。
陈玉林作为横云首徒,众望所归的下一任道门魁首,天赋卓绝,声望颇高,对于横云的价值绝不是仗着身份娇纵跋扈的明礼之所能媲美的。
三日禁闭一解,就有人来知会他说掌门有事召见。
横云山不止一座山头,而更近似于一片连绵的群山,最高的一座主峰唤作积翠峰。
陈玉林步入主殿中,直直跪下一拜:“徒儿拜见师父。徒儿失责,未能将手下弟子平安带回,明礼之殒命,江北月失踪,全是我一人之过,与何家兄妹无干。”
上首坐着的那人道:“起来吧。”
陈玉林抬起头看他师父,横云第二十八代掌门明松生,已过了耳顺之年,但看相貌却也不过三十出头,形容端肃,眉眼温和。
明松生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捂着嘴咳了几声,面色显出一种大病初愈的苍白。
他叹了一声:“是许长老命你们去的?”
陈玉林:“是。”
明松生:“那阵的事何家两兄妹先前已经和我说过了,也已经派了专人去看过,说是守院大阵被人动了手脚,从守阵变成了杀阵,变幻莫测,凶险万端。”
“依照你们三人的本事,不死也要重伤,能平安出阵,应该是得了高人相助。”
陈玉林垂眸不语。
明松生:“阵眼位于正厅,厅中四十六人,经查可能为镇妖司下属,都被两剑洞穿琵琶骨,被发现时一息尚存,但从此无法修行——无一例外。”
“礼之被杀于正厅门前,魂灯传回他生前最后所见之景,共有两人,一人是镇妖司判为甲等通缉的蛇妖,一人是你们此回想要带回来的、那具尸身的兄长。是也不是?”
陈玉林:“是。”
他微微皱着眉:“镇妖司的人?镇妖司的人怎么会出现在此处,还假借我们守院阵围捕蛇妖?”
“那蛇妖又为何不杀主动来围杀他的镇妖司众人,偏偏杀了误闯阵中的明礼之?有没有可能……”
明松生明白他的意思,补充道:“礼之身上佩戴的宝器,是老祖宗亲自炼化的,伤害他的人必受反噬,受到与他完全等同的伤害。礼之一死,那蛇妖纵使不死也要半残——”
“幕后之人可能对此早有所料,把礼之当作是用来诱骗那蛇妖的诱饵。”
陈玉林:“镇妖司近些年势力范围愈发扩大,如今看来竟可能和横云内部也有勾结。”
明松生沉默一阵,道:“我有时候想,这些年是不是有些矫枉过正了。”
他慢声回忆道:“在我小时候,还不常发生妖族伤人的事件,即使有,比起人与人之间的互相伤害,也都算是九牛一毛。甚至据说数百年前,人与妖和谐共生天地间,彼此礼遇,互帮互助。”
“也不知为何,近些年来世人愈发厌恶妖,妖族伤人也格外多。这两者也不只是哪个在先,如今显然已成了个恶性的循环。”
明松生闭了闭眼,走到陈玉林面前,突然转了个话题:“依你所见,此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玉林思索片刻,道:“此人深藏不露,不像个普通的乡野之人。”
“是吗?”明松生问道,“何以见得?你和他多相处足足一日,是有什么发现?”
陈玉林抬头直直看入他师父眼中,只摇了摇头:“他在院外就能辨出杀阵,入阵后又带着礼之闯入阵眼,至少对阵法有不浅的造诣。”
他顿了顿,又道:“这位道友,在我看来是个好人。”
“好人?”
明松生知道自己这个弟子的脾性,对他这样评价有些诧异。
陈玉林:“正是。在我看来,他没有加害明礼之和江北月的意图,与幕后之人应当并无关联,要不然也不会主动提醒我们。明礼之为蛇妖所杀,这一点再明确不过,不应当将他也作为同犯一并通缉。”
“这件事本也是我们有错在先,李道友入阵甚至也是受我们一行人连累,我们若是还因此通缉他,恐怕难免令人寒心。”
“你此前也是只听说了魂灯传回的图景,并没有自己见过,对吗?”
明松生闻言不置可否,反而从袖中抽出一幅画递给陈玉林。
陈玉林微微蹙眉,展开那画。
只见画面上正是坐在轮椅上的李渡,左肩被长剑贯穿,一向淡然而温和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一点讶然的表情,稍稍睁大的眼里隐约流转着一丝潋滟的银光。
他眉心处,赫然一道金红的道印。
陈玉林眼中光华一闪:“道印?”
明松生收回画像,道:“眉心生道印者,都是天定的英才。横云立派数百年,也不过出过三人,一是开山祖师端宁君,二是第二十代掌门江好,三就是第二十一代掌门门下首徒杜贤春。当年也都是惊才绝艳的人物……”
明松生拍拍他的肩:“我知道,你不是在横云长大的,这些年对于门中诸事,也并不完全认同。你有你自己的想法,我自然明白。”
“这件事,我信你的看法,更何况此人身怀道印,必不可能是大奸大恶之人。”
他又揉了揉眉心:“但通缉令总还是要象征性地挂一下,要不然门里那帮长老都要吵翻天了。”
“这十几年来天下乱得很,战事刚平又起天灾,礼之又一直由鸣筝君教养,我和夫人从前还管他一管,但自从十二三岁起就没怎么管过了,一方面确实是没有空闲,一方面确实也是失望了。”
“那帮长老各个想着借他来讨我的欢心,把他惯成了个无法无天的纨绔样子,”明松生垂眼摇了摇头,“终究还是我的过失。”
陈玉林并不赞成:“师父也不必太过自责,当初您和夫人收养明言之的时候,他也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孩子,此后也并没有比明礼之更多管教,但言之如今也已经是可以独当一面的英才了。”
明松生想起另一个孩子,眉间不自觉带了点笑意:“那孩子虽然话少,但伶俐□□,被家人送上山来挣一个好出路,是个被好好教养过的好孩子。”
“不像礼之……”
陈玉林:“师父节哀。”
他眼里微有郁色,但并没有过多的哀伤与悲痛:“天行有常,礼之这是换了我的一条命。”
他又揽过陈玉林的肩,轻声在他耳边道:“有空帮我劝劝夫人,她这几天总不肯见我。”
陈玉林眼皮一跳:“没空。”
明松生:“那我要怎么办,你当年那么多都哄得过来,也教教师父啊。”
陈玉林:“……”
陈玉林:“您也该适当表现得悲痛一点,要不然夫人一时半会定然不会愿意见您的。”
明松生:“我也为此烦扰近十年了,虽然没有料想到是这般的结局,但确然觉得算是解脱了。”
陈玉林:“……至少在夫人面前,不要表现得那么冷血为好。”
明松生头疼地揉了下眉心:“你不懂你师娘,她只有比我更不待见这个孩子,她只是心里惆怅,连带着懒得来应付我罢了。”
他轻轻叹了一声,又将话头转了回去:“虽然修道者不一定冷血,但于我而言,我正是靠着冷心冷情一生修行,才成了这一代的道门魁首。”
陈玉林平静地补充:“在遇到夫人之前。”
明松生对此十分坦然:“确然如此。我们师徒连这一点都如此相似,当年我收你作徒弟,也正是看中一个缘字。”
陈玉林:“……”
未免被卷入师父师娘的感情纠纷,他找了个借口告退了。
山风吹拂而过,他立在积翠峰上,从袖间摸出了一个白瓷的小药瓶。
当日在阵中,他正被阵法机关逼得进退不得,那位姓李的小道友却有如神降,来去自如,等他离开后,自己才发现此地的机关已被尽数破解。
甚至用来逼退自己的药也是难得一见的珍品,涂抹数日,他臂上的箭伤已经近乎痊愈。
李道友眉心的道印,他其实一早就见过。
他总感觉李道友是个“好人”,说来原因也荒唐。
他十七岁的时候,还是个小少年,途径一座村民为纪念祛除瘟疫的恩人自立的仙君庙,当地贫苦,塑的像也是普通山石凿刻而成。
石刻的小仙君低眉敛目,眉心一道用朱砂描画的道印。
他当时打眼看到眉心一道金红的李道友,蓦然就想起了当年石刻的小仙君。
算来直到如今,那座小庙应该已经修筑了百年有余了。